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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李灿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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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内爸妈正在给大姐说媒,隔着一堵墙的空间,李青蹲在地上补衣服。
大姐李虹靠着木门发呆,手时不时相互抓挠着。
“姐,你咋不坐?”李青问。
李虹回过神冲她摇头:“我站会儿。”
李青没多想,继续串线缝补那件已经洗到发白的旧衫。
爸妈很快商讨好了大姐的婚事,定在月末,嫁给杀猪匠李家的儿子。
出嫁那天李家村很热闹,半大不小的地儿大家都来吃席。李青挤在大妈大爷的人群中,从铺好红桌布的桌上抓走一把喜糖。
她偷偷溜进婚房,李虹还在房间内挽发。
“姐,你饿不,我给你捎了两块糖。”李青宝贝似地从兜里抓出一把,这种糖只有结婚这种大事儿才能吃着,连过年都不会有,一口馋一年。
李虹抿唇笑了笑:“你留着吃吧,我不饿。”
李青觉得可惜,当即剥开一颗塞进李虹嘴里。
她大姐拗不过她,只好含在嘴里。
“姐,甜吗?”李青亮着一双杏眼。
“……甜,甜得牙疼。”李虹捂着腮帮看向眼前年幼的小妹。
窗外喧嚣热闹非凡,这桩婚事忙忙碌碌,又仓促,又无可奈何。
大姐出嫁了,李家只剩李青一个孩子。
她村小没念完,早早跟着爹妈下田种地。十七岁这年,媒婆上门说亲,她被嫁给了村东木匠家的李二。
李青进门那天,婆婆扬起下巴趾高气昂地看着她,目光有些尖锐,令她默默低下了头。
后面的日子单调频繁,她只是换了个地儿干活,依旧下田,做饭,背柴。
来年三月,李青怀孕了。
这个消息让婆家人对她的态度尚且缓和,李青暂时卸下了操持家务的重担,喝着婆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偏方安心养胎。
临近生产,李青坐车来到镇上接生。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李家村。
医院内还住着和她一样即将临盆的孕妇,李青手轻轻抚摸着肚子,看向窗外那一枝晃动的枝条。
“今天阳光真灿烂啊。”来查房的小护士说了一句。
阳光……灿烂。李青在心里想,灿烂这两个字怎么写?她书念的少,很多东西都不懂。
于是她伸手,窗外的光束照在她掌心。
原来这就是灿烂啊。
生产的过程很艰辛,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好在有惊无险,孩子顺利出生。
婆婆和李二立马迎上来。
“男孩儿女孩儿?”
“是个女孩儿。”
李青又回到刚进门的生活,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操持家务。
到了上户口这天,李青抱着尚在襁褓的女婴,跟着一直沉默寡言的李二。
工作人员看了两人一眼,例行公事问道:“给孩子起啥名儿?”
“叫李男吧。”李二吐着旱烟,说。
“李灿烂。”缩在身后的李青忽而探头,怯生生却又肯定地重复,“孩子叫李灿烂,阳光灿烂的灿烂。”
李二瞥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小婴儿在母亲怀里睡得香甜,小手无意识地抓着李青的食指。
好景不长,李二成了短命鬼,做工回家喝了点酒,走在田坎时没看清路,掉进田里,头撞上硬石当场死亡。
李二一家哭丧了整整一个礼拜,哭完后,婆婆对着跪在坟头前的李青说:“你滚吧,滚回你娘家,真是个祸害!”
李青抱着李灿烂就走了,什么都没带。
“二娃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还有回娘家的道理嘞。”
于是李青只好抱着孩子折回李二家,一到门前,她膝盖一弯,扑通跪地。
“让我有个地儿吧,我能干活。”
李青又回到日夜不休的日子。婆婆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大嫂来串门时也会挖苦她几句。
“死皮赖脸的晦气鬼。”
李青权当没听着,自顾自低头烧柴,做饭。
李灿烂六岁时,李青找上婆婆,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灿烂六岁了,可以去念村小……”
“念个屁。”婆婆没好气瞪着她,“女娃念书有个屁用!还不如跟着多种几年地,等大一点嫁出去,李家村哪个姑娘不是这样过来的?”
李青没吭声。
不一样,她的姑娘不一样。
碰巧那时国家改革,乡村振兴的风也吹到了李家村,李青加入纺织的队伍,白天照顾一大家子,晚上在厂里踩缝纫机。
一针一线,九月份开头,她终于凑够了学费。
李虹来看过她一次,趁着没其他人,她把一个布袋往李青怀里塞。
李青打开一看,里面有五百块钱。
“老路走不长久的,总有人要去走一条新路。”说这话时,李虹目光看向院子里搬着小板凳搓衣服的李灿烂。
村小规模不大,一个年级也就二十来个孩子,男生占大头,女生的数量屈指可数,为此李灿烂在学校里受了不少委屈。
放学后,李灿烂像往常一样从垃圾桶捡回自己的书包。李青隔着窗,站在外面悄悄抹泪。
“对不起,灿烂,对不起。”李青哽咽着。
李灿烂懂事早,她乖巧地上前牵着母亲的手,说:“妈妈我一定会努力的,我以后要给你买一个大房子,只住我们两个人。”
夜晚的风呼啸吹,发丝晃过李青的眼角,含着泪一起,在黑暗中断开。
白天,李灿烂端着板凳在院子里念书。
“哎李娃!过来搬柴!”大嫂喊了一句,“天天吃白饭也不干活,白养你啊!”
李灿烂立马放下手里的书跑过来,她那时七岁,吃的少个子小,整个人瘦柴如骨。一捆三十来斤的柴草压在她背上,没撑住,连人带柴侧翻。
在厨房煮饭的李青闻声赶来,二话不说,她拉起李灿烂自己背上那捆柴。
“没有那个命娇气个什么劲。”大嫂在一边讥讽。
“灿烂,回屋头念书。”李青没有理会,扭头告诉身后的人。
李灿烂心疼妈妈,小碎步跟上,手托举着帮忙减负。
想从村里考出去实属不易,但好在李灿烂足够争气,总共七个名额,她占了一个。
“学费贵哟,养女娃费浪多钱干撒,啧啧。”大嫂边嗑瓜子边说道。
李青帮忙收拾着李灿烂要住校的东西,依旧默不作声。
李灿烂去县城上初中了。
到了县城她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原来这么大,热水不用烧来喝,上完厕所可以一键重刷,汽车十几分钟就能到人走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才到的目的地。
课堂上,老师粗略地讲完了一个知识点,说:“这个知识点你们小学老师应该就讲过了,我不再多提,你们自行回忆。”
李灿烂手握着笔不知所措。
同桌扬了扬脑后的高马尾,看着她空空白白的练习册,问:“你不会吗?”
“不会……”李灿烂轻轻摇头,“我们老师没讲过。”
“那我教你吧,也不难。”同桌靠过来,栀子花的清香争先恐后涌进鼻腔,李灿烂眼睛有点酸。
第一次住校,当晚寝室里不少人都哭诉着想家。李灿烂打着手电研究数学题,下铺的女生悄悄探头,飞快地往她床上塞了点什么。
巧克力。
很甜。
李灿烂的起点比别人慢了一大截,但好在,她足够努力。
准备去松桥市上高中的前一晚,李青拉着她的手,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紧紧地包裹着她。
“灿烂啊,再走远一点吧。”
高中住校的人反而没有初中多,也许是因为周边的同学都是本地人的原因。
李灿烂和几个美术专业的其他班女生混寝了。
她依旧埋头苦干,钻研一道又一道题目。
学校里有公共电话,可以给家里人打。
每到周五下午,李灿烂会不吃晚饭跑去电话亭,因为那个时间段人少,她能多占一会儿线。
她只打给李青。但李青没有手机,只能打给大嫂让大嫂转接。
“你让李娃别老打我电话,我电话不要钱的啊。”大嫂不耐烦地皱起眉。
李青弯腰哈头,说下次不会了。
“只准打五分钟啊,还有,电话费算你的。”
李青一一应下,洗过手后才小心地捧起手机。
“吃得饱吗?”
“吃得饱。”
“累不累啊。”
“不累。”
“钱还够吗?”
“够的。”
李青对大城市的消费水平没什么概念,李灿烂也憋着不说真话,反正一天吃一两顿也饿不死,省一点,她妈可以轻松一点。
她的生活费都是按分计算的,从不花多余的一毛。
夏天就洗免费的冷水澡,松桥是南方地区,天气再冷也不会低于零度,所以冷水澡她可以洗到十一月中旬。
“诶,我表姐毕业了,她洗澡卡里还有三十块钱呢,咱们几个以后洗澡都用这张卡啊。”舍友招呼着。
李灿烂总是最后一个洗澡,那张卡永远插在机口,等着她使用。
她那还不知道,三十块钱根本洗不了一学期的。
因为老师说理科就业广,李灿烂咬咬牙选了理。
很难学。
每次晚自习看着桌上摊开的各种物理化学试卷,她都感到一阵无力,还有老师老生常谈的那句:“这些知识你们初中应该讲过了,我就直接跳过了。”
李灿烂的笔尖停在半空。
高二上学期他们班转来个新同学,女生,二中来的。
新同学很厉害,参加过很多学科比赛,会写很难的大题。
第一次月考后李灿烂坐到她旁边,鼓起勇气,李灿烂说:“以后我有不会的题还可以问你吗?”
温槐序笑起来:“可以啊。”
每到月中李灿烂的饭卡都快见空了,为此她只能缩食,早餐吃一个一块钱的馒头,喝几角钱的饮水机水。中午可以吃八块钱的正餐,晚上不吃。
这样的日子她熬了很久,直到温槐序把两个肉包放在她桌上。
“我吃不完啦,你可以帮我吃掉吗?”
从那以后,李灿烂总能得到她吃不完的投喂。
高中的生活枯燥,平淡。大家抱怨着时间好慢啊,好想快点高考。
李灿烂也觉得时间好慢,她想快点长大。
高考结束后,李灿烂在杨素琴的介绍下去给初中生做家教。
上门那天是杨素琴亲自送她过过去的,开门的是一个温婉的女人,杨素琴和她打招呼,笑道:“确定不用面试吗?”
友人也笑:“你教的学生,我放心。”
李灿烂一直教到出成绩那天,杨素琴帮她查的。
六百一十八。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灿烂手都在发抖,她心里有一座高山,横跨在面前,而如今,她终于看见了山外的景色。
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李灿烂背了个书包坐上回家的大巴。从市坐到县,从县转至镇,再到镇上坐了一辆二十块钱的摩托。
到家时,李青还在鸡棚喂鸡。
“妈。”李灿烂叫她。
李青撒米的动作一滞,缓缓转过身看着她。
时间是很公平的,李青头发白了大片,背也佝偻不少,皮肤早已在风吹日晒之下变得黝黑。只是那双眼睛没变,含着泪。
“我考上了。”李灿烂举起录取通知书。
李青呼吸变得急促,手里的铁盆被她放在边上,她头也不回地拐进院子,走进堂屋。
饭桌上,大嫂吆喝着:“哎,再去锅里盛碗汤。”
李青没看她,径直走向睡觉的屋。
拉开破旧的衣柜,李青从最底下翻出那件绿色的碎花衬衫——李灿烂买的。又坐到梳妆台前,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红绳手链,镜子里照映着她憔悴的,被岁月留痕的脸。她用梳子仔细地梳理着黑白相间的鬓发,郑重地,整理好自己的着装。
走出房间,大嫂还在破口大骂:“你今天聋了啊!一回来往屋头干啥!”
李青最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大嫂被她这一身行头弄得头晕:“你干嘛?”
李青大步跨出门槛,李灿烂在院子门口等着。
这个点儿正是晌午吃饭的时候,李青拉着李灿烂的手腕,一前一后走到村头。
大嫂还在后头骂着,别家听见这动静也纷纷端着碗探头。
“李嫂,你这是做啥呢?”有人问。
李青踩在一块儿石头上,此刻她和李灿烂一样高,她说:“灿烂,把通知书举起来。”
“看见了吗!这是我女儿!李灿烂!她考上了!考上了最好的大学!松桥大学!”李青一字一句嘶吼着,仿佛要把她这些年咽下的泪,吃过的苦都发泄出来。
“哎哟,松桥大学,名牌大学啊。”围观人群中,有人说。
“出息了啊,咱们李家村还没出过名牌大学的大学生呢!”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着,目光都聚集在高举通知书的李灿烂身上。
李青的泪滑落,抬起瘦弱的手臂轻轻拍打着李灿烂的背,嘶哑的喉咙唤道:“灿烂啊……”
李青要她走得远一点,她就真的走了很远很远。
李家村到松桥市的距离是一千八百九十七万公里,坐最快的交通工具只要两个半小时。
而这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
两辈人花了三十年整。
人生啊,多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