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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居大不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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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三年冬,德宗召四方节度使入京。
“一千贯?”
沈青折把宅舍地基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看了看身侧的时旭东。
对方仍旧看着他,平静眼神中隐含着期待。
“这都够我们在成都买好几倍的地了……”
果然是长安城,居大不易。
但在时小狗期待的目光中,沈青折咬牙,对牙人说:
“再便宜些?”
牙人吴大看了看面前两位略显年轻的郎君,衣服用的是时下时兴的蜀锦,估计是官宦大家出来游历。看气度看穿着,绝对是拿得出来这笔钱,可能是出门在外,一时窘迫。
他拱手笑道:“一千贯已是长安最低的价了,乱时荒废的宅子才要这么低的。这是主人家中生变,急着需钱。”
“家中生变?”沈青折说,“是风水不好,还是死过人?”
凶宅可比正常宅子便宜多了,还能再讲讲价。而且他和时旭东两个唯物主义战士,根本不信那些劳什子的。
吴大笑呵呵地解释道:“那种晦气房子哪会带二位郎君看?这家主人姓余,在洛阳一带行商,生意做得大,您家若是有女眷,说不准还用过他家的香膏。”
沈青折略微感慨:“我倒跟姓余的有缘。”
“哈哈,有缘,有缘,”吴大顺着他的话继续道,“如今这世道您也清楚,西川月报上可都登了,说是两河叛乱,漕运叫人截断了,物价这才飞涨。这家主人也是一时周转不开,才要卖了长安的宅子。”
去岁二月,四镇叛乱,两河战事绵延至今,只是……
吴大眼睛转了转,又道:“若是一时转圜不过来,还可借公廨钱,是官府放的贷,月息四分。”
沈青折拽了拽时旭东的蹀躞,对牙人说:“某等商量一下。”
他们俩背着牙人,看着清亮亮的井水里映出来两张脸。一张垮着小猫批脸,是沈青折,一张带着点儿不太明显的笑,是时旭东。
沈青折极难启齿,看着井水里他的脸:“借点儿?”
他偏头看着沈青折,压着声音:“是谁路上说包养我的?有借钱包养的吗?”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作为节度使——手上没钱。
他经常拿私钱充公钱,一开始是投在战后重建中,后面是花在剑南西川的生产建设中。平日里吃穿用度很省,拿下这个长安的两进院子显得有些吃力。
但是,估计此次进京,他便要被皇帝留在京中了,还是买个宅子妥当。
看了两天下来,沈青折对这个宅院最为满意。交通自不必说,在东市旁边的安邑坊,紧邻长安CBD。两进的院子并不算太大,八间左右,还有东西厢房,以回廊相连,陈设雅致,家具齐全。前主人还引了活水,做了个小池塘,如今水面冻着,但可以想见开春之后的景致。甚至还架有秋千。
时旭东合理怀疑,某位甄嬛传爱好者是看上了秋千。
甄嬛传爱好者又拽他的袖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想在秋千上做吗?”
时旭东看了他一会儿,眼眸微微颤动。
而后转身向牙人走去。
吴大见他二人议定,先递了个台阶:“年关时候,市面上的宅院本就少,这也是某手头能拿出来最好的一处了。二位若是不急,也可开春再来看看。”
时旭东摇头:“一笔付清。落契吧。”
跟在后面的沈青折:“……”
就这么想在秋千上……吗?
吴大笑开:“好!某先祝贺二位乔迁新居了。”
沈青折觉得某只狗可能更想听到“祝二位新婚快乐”。
他在后面偷偷拧了时旭东一把,没用。沈青折看见他从袖子里掏出来飞钱,递到笑逐颜开的牙人手中,点验清楚。
飞钱算是现在的银行汇票,可以从进奏院兑钱——只是时旭东有带这么多吗?
时旭东看着手里的卖宅舍地基契,等牙人走了,又看了很久。沈青折、时旭东,并列而立,亲密无间。
“怎么感觉你这么高兴?”沈青折抬手,揪他的狗耳朵,把他冻得通红的耳朵捂住。
因为被捂着耳朵,时旭东觉得自己的声音带着些闷响与回声。模模糊糊,总不真切。
说话间闷闷的震动,传递给沈青折。
他说:“我们要有家了。”
在唐朝,在长安,他们两个的家。
赶在建中三年的最后一天。
“成都不算家吗?”沈青折怔愣了一会儿,挨在他身上,“还是说……”
“在成都总会有别人来打扰……不算的,”他看着手中的契书,“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
沈青折轻呵一声:“狗圈地盘。”
——
唐制明确规定,节度使“入朝未见,不入私第”。如今还未进行朝会,即使买了间房,也只能继续住在邸店里。
晚上,时旭东在邸店里让他知道了什么叫“圈地盘”。
这间邸店似乎过去是用来接待胡商的,铺着暗红色的织纹毯,衬得沈青折格外白。长发散在脑后,轻云般柔软。
时旭东看得目眩神迷,偏头亲他的腿,亲他泛了红的膝盖,怎样亲都亲不够。
这样别扭的姿势维持了许久,沈青折迷迷糊糊间,被抱起来。
“腰要断了……”他小声抱怨。
时旭东凑过来亲他。
古代的夜晚安静得过分,今夜外面却亮得不同以往,沈青折闭着眼被他亲了好一会儿,鼻端嗅着的除了时旭东身上的气味、石楠花的味道,还有些锐利的冰雪气息,从窗缝门缝里执着地刺入。
“是不是下雪了?”
他让时旭东抱他去窗边,支开窗子。
一片苍茫的白色。
窗外已经亮起了点点火光。
他们住的是邸店二层,视野开阔,风夹着雪籽扑在他脸上。菜畦般整齐排列的各坊,像是被雪洗褪了颜色,那种整齐划一横平竖直的庄重肃穆,在雪夜里格外凸显出来。
这是建中四年的第一天,凌晨时分。遥遥传来降帻鸡人传报呼晓声,提醒着百官今日的大朝会。
外面渐次亮起游龙一般逶迤的火烛,顺着街巷蜿蜒而去,汇入了中轴线,流向太极宫。
宛如毛细血管与主动脉,像是血液汇入一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大唐帝国的心脏。
沈青折神色平静,带着点倦怠,这样看过去,他眼眸里映着的外面的点点光亮,跳跃游动的的光芒打破了那种安静,不再高不可攀,不再冷淡疏离。
很难解释时旭东此刻复杂而柔软的心情,他定定看着沈青折,没有说话。
雪籽扑在脸上,很冰,有些疼。沈青折吸了口气,满肺都是冰雪的清凉气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时旭东回神,又紧张起来:“关上吧?”
沈青折摇头:“散散味儿。屋里好难闻。”
时旭东“嗯”了一声,单臂抱着他,一手拖来被褥,又在他外面裹了一层。
“这样好傻。”沈青折笑。
时旭东用被子把自己也罩住。
沈青折看着他的样子,有些想笑,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心酸。他捧着时旭东的脸,低头亲住了他。
无论多少次,无论是什么时候,时旭东都会沉浸在沈青折给他的吻里。
很凉,也很轻柔,像是太阳升起来就会化掉的冰雪。
让时旭东想起了那些年复一年孤独的梦里,不曾存在过的吻,天一亮就会醒来的梦,天一亮就会蒸发掉的露水。
他虔诚希望……希望天永远不亮。
沈青折离开了点,感觉手上沾了一点湿意,估计是或许是雪籽落在时旭东脸侧,被他捂化了。
他笑了笑,又亲亲时小狗的额头:“没点长进。”
时旭东不反驳,只是应声。
“希望来年是个好年景,”沈青折看着长安的雪夜,偎依着他,轻声说,“时旭东,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