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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临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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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出城不远便见一处客栈,木昭野解下披风,轻轻覆在那人背上。
木昭野沾染着一身凛冽寒气踏入客栈,嗓音压得极低:“要一间上房。”
店小二正打着瞌睡,忽闻柜台“咚”的一声闷响。他一个激灵抬头,只见一锭足色纹银重重砸在柜台上。顺着银两往上看去,却是个身着赤色劲装的少年郎,背上还负着个人。那人整个身子都被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连脸都遮住了,身形修长,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披风缝隙垂落。
小二心头一跳,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这深更半夜的,一个少年郎背着个不敢露脸的人来投宿,莫不是绑架?
他偷眼打量这人,只见他眉目如刀,唇线紧抿。小二不敢多看,手上已利落地取了钥匙,又将余钱双手奉上,慌忙堆起笑脸:“天字三号房,清净暖和,您请好生歇着。”
木昭野取了钥匙,径直背着那人踏上楼梯。木梯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客栈里格外刺耳。他推开房门,将苏静昀轻轻放在床榻上,动作却带着几分刻意的疏离。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刚才被无意亲吻到的颈侧,那里早已恢复如常,再没有那种令人战栗的奇异触感。
木昭野暗道:许是自己连日奔波太过疲惫,连肌肤都比往日敏感几分。他望着床上昏睡不醒的苏静昀,暗自决定往后还是尽量避免肢体接触为妙。
木昭野将床榻让与苏静昀,自己则伏在案几上将就了一夜。更深露重,寒意渐渐渗入骨髓,他蜷着身子陷入浅眠。
朦胧间,忽觉肩头一暖。有人轻手轻脚地将外袍覆在他身上,衣料间还带着体温的余温。木昭野猛然惊醒,抬头正对上苏静昀含笑的眼眸。那人唇角微扬,笑意清浅如新雪初霁时透出的第一缕晨光,澄澈得不染纤尘。
木昭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你醒了?昨晚的事情你可记得?”
苏静昀闻言一怔,他垂眸沉思片刻,似是在努力拼凑昨夜零星的记忆,他声音带着几分宿醉后的倦意道:“只记得我们从酒席上逃出来,之后的事便如隔雾看花,怎么也想不真切了。”
木昭野眼底忽地闪过一丝狡黠,冒出点恶趣味道:“那我帮你回想一下,看到我的脖子么?你昨晚掐的。”
木昭野颈侧赫然横着一道绯红印痕,实际上这是昨夜伏案而眠时,不慎将脖颈抵在了桌沿的棱角上。此刻那处肌肤仍隐隐作痛,怕是已留下淤痕。
木昭野懒洋洋地支着下巴,眼尾微微上挑道:“苏公子昨夜可是亲口说过,要给我赔礼道歉的。
说罢,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苏静昀接下去有何反应。
苏静昀的目光在木昭野颈侧那道红痕上停留片刻,忽而展颜一笑。他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声音却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好,你有刀么?”
木昭野:“啊?!”
苏静昀将手伸到他面前,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木昭野眼前舒展,腕间淡青色的青筋清晰可见。他语气轻缓得仿佛在讨论今日的膳食:“左手右手?砍下来给你赔罪可好?”
木昭野瞬时瞪大双眼,偷偷咽了口唾沫,目光在苏静昀平静的面容和伸出的手腕之间来回游移,总觉他的话不像作假,半晌才挤出一句道:“倒也不必……”
苏静昀轻叹一声,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腕,他垂眸整理袖口,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遗憾:“那我便没法赔罪。”
哦,原是戏弄我,本意是不想赔罪。
木昭野肯定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玩味地笑笑道:“你可以换种方式,比方说跪下来跟我道歉。”
他故意将最后几个字咬得又轻又缓,晨光透过窗棂,衬得那抹笑意愈发张扬。
苏静昀却笑道:“好。”
他广袖一展,单膝点地,素色衣袍如雪莲般在木地板上铺展开来。左手虚搭在屈起的膝头,右手却温柔至极地抚上木昭野颈侧的红痕,指尖在伤痕边缘暧昧地游移,温度灼人。他仰首看向木昭野,眼底情绪暗涌,道:“对不起。”
尾音缠绵悱恻,似叹似诉。那姿态分明是臣服,却无端让人想起铁链加身的猛兽。
木昭野浑身一颤,苏静昀指尖触碰的瞬间,仿佛有电流顺着颈侧窜遍全身。他猛地一个激灵,打了个滚从座椅上狼狈滚下来,苦笑道:“别,别,别,我说笑的。”
苏静昀轻笑一声,他伸手稳稳扶住木昭野的手臂。待木昭野站稳,他才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木昭野眸光微敛,眼里的戏谑渐渐沉淀为深思道:“我们离开得匆忙。义安之事,你怎么想?”
苏静昀目光不着痕迹地避开木昭野的视线,道:“左右没出什么岔子,那便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接着赶路吧。”
木昭野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出去查那么久,连背后主谋是谁也不知道。”
“小野。”苏静昀唤得极轻,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我都能办到的。”
木昭野见他不愿谈及此事,倒也作罢。内心深处,他并不愿苏静昀回到左相身边。然而若苏静昀执意恳求,软磨硬泡数日,以他经历过至亲离世之痛的性情,最终多半会心软应允。毕竟那种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木昭缓缓呼出一口气,心中泛起一丝自嘲:最初分明存着报复的心思,如今却见不得他眉头紧蹙,不愿他烦忧。
看着苏静昀整理衣物的背影,木昭野沉吟片刻,道:“若即刻启程,约莫十日便可抵达临安。”
苏静昀忽然停下手中动作,转头问道:“昨晚,我们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木昭野神色一僵,假装坦然道:“就这样来。”
苏静昀:“……就哪样来?”
木昭野目光微闪,含糊其辞道:“我驮你来。”
苏静昀倒没再追问,木昭野逃也似地走出房间道:“快赶路!”
总算赶在“大雪”前抵达了临安。它最负盛名的,莫过于那“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以及香火鼎盛的云栖古刹,云栖禅寺的飞檐斗拱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钟声悠远,更添几分禅意。
木昭野盘算着要在临安多逗留些时日。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是追查那枚玉佩的下落,二是探查裴斩这一路专程所找何人。这两桩事办妥后,按说就该即刻返京。可一想到朝堂上那派乌烟瘴气的景象,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不休,木昭野便又踌躇起来,不愿多想,眼下只能先顾及临安的事。
早在入城前,苏静昀就使出了磨人的本事,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硬是让木昭野松口应下进入临安后住在云栖禅寺旁的客栈。
临安城内的青石巷道纵横交错,两旁黛瓦白墙的屋舍错落有致。街巷间行人步履从容,茶肆里飘出缕缕清香,挑担叫卖的小贩也带着几分闲适之意。
进入临安后木昭野敏锐地察觉到,苏静昀此刻的兴致格外高涨。眼睛此刻亮得出奇,连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三分。这般情状,竟是比先前去到的任何一处地方都要来得欢喜。
他这双含情目眼尾微挑时,潋滟得像盛了桃花酿,当年书院里多少人便是因此跟他交好。就木昭野不吃这套,总爱说他表里不一。现在这双眼里的笑意和当年完全不同,眼底如今才是真的浓得能醉人。
未及等木昭野喘口气,就便被苏静昀从客房拽入熙攘的街市。他踉跄两步,望着身前人难得雀跃的背影,不禁困惑道:“这是要去哪?”
苏静昀脚步轻快地转身,衣袂在风中扬起一道欢快的弧度,语调里带着掩不住的欢喜:“自然是去云栖寺啊,你先前不就是为了这里的古刹专程来的么?”
他眼角眉梢都浸着笑意,这般鲜活的模样,倒叫木昭野想起回京前沿路听闻的意气风发少年郎。
木昭野被他说得一愣一愣,下意识道:“是、是啊。”
苏静昀道:“那赶紧走。”
木昭野疑惑看着他:怪了,先前途经那么多古刹庙宇,也不见他这般欣喜。
云栖禅寺隐于半山腰,院墙外竹影婆娑,殿宇错落有致,不显恢弘,却自有古朴庄严。
远山淡影,一寺浮青,钟声惊散烟岚。午时香客最盛,炉火灼灼逼人眉睫。踏进寺庙便可见正前殿的渡厄阁,正中央立着青铜香炉,香烟袅袅,与山雾交融。
苏静昀道:“来之前我打听过了,渡厄阁求平安,觉海殿能许愿,演法堂可求签。我们循序而进,一殿一拜。”
殿内金身佛像低眉垂目,莲座下堆满供品,鲜果垒成塔,糕饼叠作山。善男信女们双手合十,闭目低语,有的三跪九叩,有的高举檀香过顶。
木昭野手持三炷清香,依样学样地跪在蒲团之上。他将香举至眉心,三叩首时,额头轻触冰冷的地砖,心中默念:“愿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佑儿早日查明雁门关真相。”
木昭野被苏静昀带着连拜了三尊金身大佛,待他起身将香插入炉中时,苏静昀递过来一筒竹签,在他眼前晃了晃:“可要卜一卦?”
木昭野略一迟疑,终是伸手接过。竹筒在他掌中轻晃,签条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忽地“嗒”的一声,一支竹签跃出筒口,落在青砖地上。
苏静昀接过他手中的签筒,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握住竹筒摇了摇,须臾,一支竹签应声而落。二人便一同执签前往解签处。
解签处的老居士接过木昭野的签条,眯眼在墙上黄纸中寻找片刻,忽地眉梢一扬,将一张泛黄签纸递来:“呦,上上签啊。”
木昭野闻言心头一热,双手接过签文——
拨雾终可见天光,踏雪寻梅暗香来,
疑云散尽定有路,柳岸忽逢桃李开。
木昭野喉头滚动,将签纸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冥冥中的一线天光:继续追寻下去定能找到真相。
只听老居士“啧”一声,对于苏静昀道:“大吉还是大凶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木昭野眉头微蹙,目光不由落在苏静昀手中那纸签文上——
苦痛缠身应不悔,劫火焚心始见真。
百转千劫终有尽,春风一夜渡红尘。
木昭野疑惑他求的是什么愿才会得此签文,正欲细想,却见苏静昀广袖一翻,倏地将签文卷入袖中。那人唇角扬起着三分莫测的笑,似掠过的一片阴云,转瞬掩去了天光。
木昭野扣住苏静昀的手腕:“你所求为何?”
苏静昀眼波微闪,偏首望向殿外飘摇的青烟,嘴角却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道:“天机不可泄。说出来可就不灵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