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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鼎中鳝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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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城近来妖气弥漫,已不是零星怪事。三日前城南珍馐阁首现铜鼎自鸣、汤沸如雷,接着接连有七位食客进食鳝肴后昏迷不醒,口中反复呓语“糁熬将军、油蒸校尉、臛州刺史”,字字句句都与天保年间韦琳的《鳝表》相合。
更骇人的是,昨夜城西渡口竟有两艘渔船被巨浪掀翻,渔民落水前,皆见水中窜出数条丈长银鳝,鳞甲泛着黑气。
州府刺史李崇急得焦头烂额,亲自登门府学,请惜灼茗与谢芜出手。
此时二人正与府学博士王砚整理古籍,王砚是襄阳有名的饱学之士,尤通后梁典故,见刺史亲来,当即放下竹简:“韦琳的《鳝表》我曾细研,本是讽刺世人趋炎附势,怎会引动水怪作祟?”
谢芜翻出秘藏的《襄阳耆旧记》,指尖点在“粉身碎骨,靠近蒸笼铜鼎”一句上,眸色微沉。
“七位昏迷者皆出自珍馐阁,厨子供称鳝鱼是从汉江渡口的渔霸张老三手中收购,个个肥硕异常,且不惧人。”
“张老三?”李崇皱眉,“此人垄断汉江渔市,向来横征暴敛,还专捕稀有水族牟利。”
惜灼茗捏起案上一块莹白鳝骨,那是从昏迷者枕边找到的,骨节处竟天然刻着“臛州刺史”四字,无半分腥气,反倒带着姜椒之香。
他抬头看向王砚:“王博士可知伊尹‘三虫之论’?水居者本腥,此骨却染烹饪之气,是‘食灵’无疑。”
王砚抚须颔首:“伊尹言水居者腥、肉玃者臊、草食者膻,本是教世人顺应本性烹饪,而非虐食。韦琳作表后,世人非但不悟,反倒以‘官衔烹鳝’为趣,怨气日积月累,怕是已凝结成灵。”
四人即刻赶往珍馐阁,后厨早已乱作一团。
铜鼎正冒着冲天白烟,锅沿爬满银鳝,竟直直竖起前身跪拜,灶台旁的厨子蜷缩在地,面如金纸。
谢芜取出桃木符,指尖划过符纸,低声念咒:“韦琳作表,讽世而非咒世,尔等怨气何来?”
为首一条银鳝忽然口吐人言,声音细弱却带着凄厉:“吾等本是汉江鳝族,百年前韦琳作表,渔霸张老三为牟暴利,逼渔民布密网、断水源,将我族幼崽也尽数捕捞,交与酒楼烹煮。世人笑谈‘鳝鱼配官衔’,却不知我族日日受油蒸火煮之苦!”
它抬眼望向城外汉江方向,“昨夜掀翻渔船,便是要向张老三索命!”
“胡闹!”惜灼茗沉声喝止,“害尔等者是张老三与虐食之人,无辜渔民何罪?”
他转向李崇,“请刺史即刻拘拿张老三,禁绝密网捕捞;王博士,烦请你与我共改《鳝表》,以文魂安抚怨气。”
李崇当即命人前往渡口,张老三正指挥渔民起网,网中尽是细小鳝苗,被官兵当场擒获。王砚与惜灼茗铺纸研墨,将《鳝表》中“粉身碎骨”改为“池沼安身”,“靠近蒸笼铜鼎”改为“悠游汉江碧波”,字字句句满是悲悯。
谢芜则带着珍馐阁厨子赶往汉江岸边,厨子捧着铜鼎跪地忏悔,谢芜引汉江活水注入鼎中,高声道:
“今日禁绝虐食,归还鳝族生路,愿以诚意解怨!”
此时惜灼茗与王砚已写完改后表文,点燃黄纸,灰烬随风落入汉江。水面顿时泛起层层金光,江中游动的银鳝周身黑气消散,那丈长鳝王对着岸边俯首三次,便带着族群潜入深水。
珍馐阁后厨的银鳝尽数爬入鼎中活水,转瞬消失不见,铜鼎鸣叫声戛然而止。
昏迷的七位食客次日苏醒,再无呓语。李崇随即颁布政令:禁捕鳝族幼崽,禁用密网,酒楼烹鳝需留一线生机。珍馐阁则挂起“惜食”木牌,只售卖养殖鳝鱼,且绝不虐食。
谢芜将此事记入诡案录,王砚在旁补注:“生灵有怨,皆因人心无度。韦琳之表,醒世而非祸世;伊尹之论,惜物方得安宁。”
惜灼茗望着窗外汉江碧波,神色却有些凝重。谢芜见惜灼茗神色凝重,笔尖一顿:“鳝灵已退,政令已颁,你为何还忧心忡忡?”
王砚也觉察不对,抚须问道:“莫非还有隐情?”
惜灼茗指尖叩了叩案上那枚刻字鳝骨,骨上“臛州刺史”四字在日光下泛着异样的莹光:“那鳝王虽退,怨气却并非只来自张老三。你想,百年积怨,仅凭改一篇表文、拘一人,怎会消散得如此之快?”
话音刚落,府学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李崇的亲卫神色慌张的进来,“刺史大人,不好了!汉江上游的黑石山出现异动,山脚下的村落被浓雾笼罩,村民们都说,雾里有无数细语,还伴着铜鼎烹煮之声!”
四人即刻动身,赶往黑石山。
越靠近山脚,雾气越浓,那雾气并非寻常白雾,而是带着姜椒腥香的灰黑色,吸入鼻腔便觉胸口发闷。
村落里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水缸都盛满了浑浊的江水,水面浮着细小的鳝苗骸骨。
“这雾气是怨气所化,却比珍馐阁的更烈。”谢芜取出桃木符护身,符纸竟微微发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催化怨气。”
王砚忽然指向村口的一块石碑,碑上刻着“韦氏祖祠”四字,碑身布满青苔,却隐约能看见碑侧刻着《鳝表》全文,只是末尾多了一行小字:
“以鳝灵为引,聚水族怨气,可撼襄阳风水。”
“韦琳的后人?”
惜灼茗眸色一沉。
“韦琳作表本是醒世,他的后人却借《鳝表》修炼邪术,利用张老三虐杀鳝族,积攒怨气,妄图操控水族,动摇襄阳根基!”
正说着,雾气忽然翻涌,黑石山方向传来沉闷的轰鸣,仿佛有千口铜鼎同时沸腾。
江面之上,数条丈长银鳝破水而出,周身黑气比先前更盛,只是眼神空洞,像是被人操控。
鳝王的身影在雾中浮现,声音嘶哑:
“惜公子,并非我族背信,是有人以我族先祖骸骨为祭,施了控灵术!”
谢芜骤然醒悟:“难怪先前怨气散得蹊跷,是那邪人故意示弱,引我们放松警惕,实则在暗中操控鳝灵,聚集更多水族怨气!”
李崇面色发白:“那该如何是好?黑石山山势险峻,若是邪人在山中设坛,恐怕……”
“先破控灵术。”惜灼茗从行囊中取出一卷《楚辞》,“王博士,烦请你与我一同诵读《九辩》,以正声破邪音;谢芜,你带亲卫绕到山后,寻找祭坛所在,毁掉先祖骸骨;李刺史,烦请你率人守住江面,避免水族异动伤及无辜。”
分工已定,王砚与惜灼茗在村口盘膝而坐,《九辩》的清越诵读声穿透浓雾,灰黑色的雾气竟渐渐淡了几分。
谢芜带着亲卫攀山而上,果然在山顶发现一座青石祭坛,祭坛中央供奉着一具枯骨,正是韦琳的遗骸,遗骸旁摆着一口铜鼎,鼎中烹煮着鳝族先祖的头骨,黑气正是从鼎中源源不断地溢出。
“就是这里!”
谢芜挥剑斩断祭坛上的符咒,亲卫们上前抬起铜鼎,将其中的骸骨与江水一同倾倒。
就在此时,祭坛后方窜出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面目阴鸷,手中握着一柄刻满符文的骨杖:“尔等竟敢坏我大事!韦琳当年怀才不遇,襄阳人负他,我便要让整个襄阳为他陪葬!”
此人正是韦琳的七世孙韦承业,他挥动骨杖,雾中的银鳝顿时狂躁起来,朝着村落与江面扑去。谢芜拔剑迎上,桃木剑与骨杖相撞,迸出星火:
“韦琳的风骨,岂是你这等邪人能玷污的?他作表讽世,是盼世人醒悟,而非让你借怨复仇!”
山下,惜灼茗与王砚的诵读声陡然拔高,《九辩》的正声与骨杖的邪音相撞,浓雾渐渐消散。
江面之上,李崇率人抛洒事先准备好的、浸过符水的米粮,那些被操控的银鳝渐渐清醒,鳝王带着族群退回江中,对着惜灼茗等人俯首致谢。
韦承业见控灵术被破,气急败坏地扑向谢芜,却被谢芜一剑挑飞骨杖。
惜灼茗及时赶到,将改后的《鳝表》掷向韦承业:“这才是韦琳想要的结果!生灵安宁,世人向善,而非怨气滔天,生灵涂炭!”
韦承业被表文的金光击中,口吐黑血,倒在地上。他望着碑上的《鳝表》,眼神渐渐清明,最终长叹一声,气绝身亡。
祭坛崩塌,雾气散尽,黑石山恢复了平静。
李崇下令厚葬韦琳遗骸,重新修缮韦氏祖祠,并颁布法令,严禁任何人以生灵怨气修炼邪术。
回到府学,谢芜便在诡案录上继续补写。她想了想,提笔道:“怨可解,不可纵;术可正,不可邪。韦琳之表,醒世者也;承业之错,误世者也。生灵有灵,人心有度,方是安宁之本。”
惜灼茗将那枚鳝骨收入锦盒,眸色平和:“这下,襄阳的水族才是真的安宁了。”
王砚笑着添了一杯茶:
“此番多亏了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