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同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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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祓的思绪乱作一团，那些伤痕仿佛刻在他自己的身上，饶是见惯宫中的腌臜事，眼下也觉得胸中发闷，几度开不了口。
李雀却不甚在意地收回手，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喂，你这是什么表情？”
顿了顿，她又得寸进尺地弯起唇角：“你要是想父债子偿，往后可得对我客气些。”
百般难堪之下，他问出了那句盘桓已久的话：“你为何要待我好？冷宫是什么地方，你当真不清楚吗？”
他的目光里满是惶恐不安，像一尾惊慌失措的游鱼，撩起一池波澜。“当年一场大火烧尽两间贵妃殿，整个西六宫除了我再无半个活口。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又为什么要踏足这等不祥之地？”
李雀嗤笑一声：“不就是不祥之人吗？当谁没见过呢？”
她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来一颗和田碧玉猫眼，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珠子原本是一整串，是我母亲静心所用，但是后来被她摔碎了，只余下了这最后一颗。”指着玉珠上面的“灵濯”二字，她眼底闪着幽光：“灵心不染，濯而不妖，这两个字是我刻上去的，你想到什么没有？”
碧玉在她指尖微微颤动，屋中烛火也不甚安稳，仿佛深秋悬于枝头上，被霜降打得措手不及的枯褐叶片，映着她眼中充满希冀的跃色。
“跟我做同类难道很丢人吗？”
李祓蓦地一怔，有些应付不了她灼热的目光，仓促移开视线，“你认为我是同类，所以才施舍同情？还是说……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东西？”
“都不是。”李雀轻轻摇头，“你有一双很特别的绿眼睛。”
“特别？”李祓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是像蝇虫那般，透着不祥的绿吧？”
“谁说的？分明是像宝石一样的眼睛，就跟我的碧玉猫眼一样，可以用作护身符呢。”她说着，不由分说牵起他的手腕，将那枚玉珠缠了一圈又一圈，“这络子还是我自己打的，你当个平安符用，断了就再送你条新的。”
“不。”
李祓猛地缩回了手，嘴唇有些发颤，但他的话语依旧平稳冷静，让人捉摸不透他的波澜。“多谢你昨夜照拂，这份恩情我会偿还的。但是以后，你……你别再来了。”
话音未落，那枚没系紧的碧玉便顺着他的指尖滑落。
他心头骤然一紧，下意识伸手去接，直到掌心稳稳拢住那枚玉珠，耳边并未传来玉器碎裂的声响，才暗暗松了口气。
“你别再来了。”后知后觉，他再度固执地强调着，并下达了逐客令：“天色已晚，你走吧。”
躲闪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敢正眼看她一次。
李雀却上前一步，歪着脑袋去寻他躲开的目光。忽然，她低声开口，说出了一句娄厥话——正是昨夜他反复呢喃的那一句。
“我猜，它的意思是‘别走’，对吗？”
李祓倏地抬起眸子，却并未吭声。
李雀轻笑一声，袖中滑出来一柄匕首，花纹犹如蛇鳞。塞给李祓后，又打趣似的说道：“喂，当成是我想利用你，我们是在做交易，行不行？”
她眼睛一转，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对，我需要你来做我的棋子，还得给你想个新名字，就叫……”余光瞥到他紧握的碧玉，顿时有了主意：“灵濯，你就叫李灵濯好了。”
李祓默默听着，始终没有开口，也并未当场澄清一件事。
那句话不是“别走”，而是“快逃”。
那夜他梦见的是母妃，是那场弥漫整个西六宫的大火。
他希望母妃从未进过宫，希望自己从未诞生。
更希望，母妃能远远地、远远地逃走，逃离这吃人的深宫，逃到她出生的广阔草原，那里才是她自由生长的地方。
但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次不一样，对于李雀，他此刻居然生出了一分不该存有的私心。
像殿角悄然滋长的苔藓，潮湿又执拗，让他开始盼着她日日踏足这冷宫，让他像个枯等天意的深宫怨夫……而她不属于这里，她不是囚于深宫的雀鸟。
不是别走，从来都不是别走。
李雀，带我一起逃。
仁怀十年，雀鸟误入深潭，惊了藏锋的鱼。
如此九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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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后，地宫之中。
谢晦已一时头晕目眩，单手撑在一旁的土墙上，稍稍缓了一会儿。
拦下魑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她强忍着不适，操纵那几缕念力，再度与屋中的男女老少说道：
“那这个房间是怎么回事？你说的‘他们’是否是盛朝人？”
“这个房间是临时安置的。原先关押我们的地方在地宫深处，那里漏水，他们就把我们赶到了这个更高的房间。蛇神大人，我不清楚他们……”
男人欲言又止，脸色再度褪去了血色。
“他们是盛朝人的面孔，可我有时候听不懂他们的语言，我说不出来那种感觉，好像他们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就只是声音，没有别的意义。他们总会无声无息地列队出现，然后在需要说话时，轻轻抵住对方的额头。蛇神大人，他们、他们真的是人吗？”
此事闻所未闻，谢晦已也思忖了许久，最终开口安抚道：“好了，吾已知晓你们的苦难，此事骇人听闻，令你们受到了惊吓，吾不会坐视不理。吾在人间亦有化身，其名为‘谢晦已’，她的下属已在赶来的路上，望你们撑到黎明。不过有一点，在郎中确认你们并未患上疫病以前，不要离开山谷，不要接近城镇，更不要接近水源。你们能否做到？”
“能，只要蛇神大人肯救我们一命，我们做牛做马都愿意！”众人尚有气力的，都挣扎着跪倒在地，恳求久不见天日的青州，能破例为他们请来一轮晴日。“求神明开恩，救我们一命！”
“都快起来，省些力气，你们还得走出这片山林呢。”
谢晦已叮嘱完他们，这才转头看向绘生，与她低声嘱咐道：
“这批人状况不明，只有你与幕后之人同在地宫生活过，应当不会受他们影响。你先把他们带到营地里去，那里有郎中，先叫他确认一下情况，再到南郊寻一处偏僻村落将他们安顿好。此事绝不能叫官府接手，事成以后，你便去东郊的蒙山居寻我。不认路的话……营地里此时定有一位魅首部在等我，你叫他带你去，就说是我吩咐的。”
“是，请主子放心。”绘生躬身一礼，抬腿就要走。
“等一下，这是我答应你的。”谢晦已又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瓶，边递给她边解释道：“用我的血炼成的丹药，一月一服，能让你今年无虞了。那位魅首部不认你，你就拿这东西给他看。”
绘生神色一凛，再度郑重道谢：“多谢主子，属下定竭力完成任务！”
待绘生走后，魑环顾四周，见四下无异，才在谢晦已耳边：“小主子，你不舒服吗？”
“最近用得有些频繁，我有些日子没有吞噬亡者回忆了。赶紧把绘生支走，也是怕万一太饿了，到时候一个不留神……”
谢晦已轻按太阳穴，有些困倦地看着魑，“这地宫让人感到不爽，你有这种感觉吗？”
魑点头说道：“如绘生所言，我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生厌的味道。”
“走吧，且看看他们在筹谋什么。”谢晦已转身看去。
地宫前方一片漆黑，这里是她痛苦的根源，是青州万千白骨堆出来的平阴王府，是她与屈氏造下的罪恶最接近的地方。
一如五年前毒发，她眼下已经快要分辨不清，脑海中的仇怨与愤怒，到底哪一道是她自己的呐喊。
也不知何时，唯一漫长笔直的通道，变成了四通八达的蛛网，乍眼看过去，仿佛蜂巢坚不可摧的六角笼。
她抬起头，只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看，压得她几欲窒息。
她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渐行渐深，岔路越走越多，就在这时，通道里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这是许久以来第二个异样的声响，轻易拉响了所有人的警铃。
“有人在前面，”素秉随手指向一旁的洞口，“我们快撤进岔路。”
跟在身后的众人纷纷行动，就近躲进了甬道之中。魑拔刀便跳进土道的另一边，余光却骤然瞥见，谢晦已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小主子？”
“夫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魑与素秉异口同声，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刚想跳出去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又见谢晦已摇晃了一下身形，若有所思地走进了旁边的甬道。
“怎么了？”魑百思不得其解，念着方才谢晦已的困倦，生怕她出什么问题，一个闪身也跟着钻进洞口。“小主子，你怎么了？”
谢晦已紧蹙着眉头，双手撑在土墙上，似乎在竭力捕捉某个讯息，“不对劲，我忽然觉得，这些人不对劲。”
“既然是圈套，他为何叫我撞见那间房间？据屋中人所言，他们只是被淘汰的人，那其他被抓走的村民去了哪里？既然绘生指认北侧入口是幻毒所为，这四通八达的通道，又是如何挖开，又要通向何处？”
甬道尽头，已然出现了几道人影，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谢晦已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不对，快走！”
谢晦已当机立断，一把将魑拽出了狭窄隐蔽的甬道，转头对其他甬道大喊道：“出去！原路返回！来不及解释了，快走！”
说罢，自己选择殿后，转身向后跑去，直面那些甬道里的守卫。
在她身后，黑色夜行衣的官兵们从洞口鱼贯而出，手中刀剑杀意凛然若泼墨，甬道之中的寂静骤然打破了。
而在她面前，通体素白衣衫的人从地宫深处现身，脸上不悲不喜，双眼放空无神，仿佛引颈受戮的洁白羔羊。
站在双方中心，谢晦已双手一挥，将体内残余的念力一并牵引出来。
那些尽是经历过地宫磋磨、青州的人间百态的亡灵回忆，谢晦已不愿做生剥灵魂的人，往往会在吸食前征取濒死者同意，并竭力完成他们的遗愿。
作为报酬，他们会变成谢晦已能牵引的念力，成为人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碰上常人，总有一缕情绪能够牵引他的脆弱，引他失去意识，暂时为谢晦已所用——取之有限、用之有限，这便是她蛊惑人心的能力。
此刻却被她全部调动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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