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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真相与徒劳 ...

  •   宋准颤抖着声音问:“那么程氏呢?既然这样,为什么又要置程氏于死地?”

      “程氏?”张惠的语气依旧平静,他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以为党争是怎么来的?皇上要的,不是程氏和李氏谁死谁活,而是要让他们互相咬着,谁都离不开皇上的裁断,只有这样,皇权才会稳固,否则,江山早就改名换姓了。”
      宋准看着张惠的脸,久久没有说出话来,而张惠的话撕开了口子,又接着说了下去。

      “二皇子用九曜敛财结党,又和程氏是那样的关系,皇上不是不知道他们面和心不和,但他就装作视而不见,让九曜去咬着程氏,程氏势大起来,皇上又扶植李氏。不光是程氏李氏和九曜,就连你我……也都是这棋盘上的子。”

      “所以惟衡你明白吗?一切都是徒劳的,你知道你想要清查走私,我收到多少问责吗?我一封封硬搪塞回去,叫他们不要找你麻烦,我已经尽力了!”

      张惠的话音落,便厅里再次安静下来,开着的窗户里吹来一阵风,将书案上的一封信吹落到了地上。

      宋准仍俯身盯着张惠的眼睛,而张惠的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含满了一汪泪水。

      “惟衡,我知道你也尽力了,我知道你的抱负,可是这个世道已经烂透了,没救了,谁一开始不是怀着一腔热血要为万世开太平的?我知道你觉得我与他们同流合污,但我有任何一点的办法吗?即使是丞相,他都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更何况是你我呢……”

      “我知道了。”宋准站直了身子,回到书案前,向张惠行了个礼,“多谢子初兄据实相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张惠别过头用袖子擦了擦脸,哽咽着摆摆手说:“你回去吧,案宗送到司法院,你的职责就了了,这几日你也累了,查案辛苦,明日便不用点卯了。”

      “是,多谢子初兄。”

      宋准拖着沉重的步子出了便厅,烈日挂在头顶,树上的蝉聒噪地鸣叫着,像是在炫耀什么,让人厌烦。

      不知道是怎么回了司理院的,宋准坐到书案前摊开案宗,却迟迟不知道如何下笔。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别人精心设计送上门来的,怎么能不确凿呢?

      深深叹了口气,将所有的案情经过都写了下来,连同口供和证据一起,叫人送去了司法院。

      张惠已经叫人去押程氏家主程隐回来了,不管他最后认不认罪,程氏这一旁支都非倒台不可了。

      宋准出了正堂,在院子里看着这司理院,不知道怎么的就走到了中间的狱神庙去,眼神涣散地看着那上面的塑像和祭台上没燃完的香火,直直跪了下去。

      张惠说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回荡着,“你我都是棋盘上的子”、“一切都是徒劳的”、“这个世道已经烂透了”。

      许久,宋准垂下头,轻笑了一声,扶着旁边的蒲团站起身,踉跄了几步,往城门口去。

      拐进了茶馆,白兔见到宋准过来,笑盈盈地上去打招呼,宋准却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往里走。

      上了后院的二楼,推开柳晏的房门,看见令狐朝和柳晏都在,费力露出个惨淡的笑,下一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感觉自己的意识在混沌里飘荡着,看到了幼时在扬州住的小院子,他和张惠在琼花树林中间捉迷藏,张惠回头对他说:“阿准,你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琼花树燃烧起来了,张惠不见了,他站在了卫府门前,卫夫子在身边摸了摸他的头,说:“阿准长大了,来年到大理寺做个小吏吧,将来考锁厅试,会比科举容易些。”

      卫府也被大火吞噬尽,令狐朝的脸出现在不远处的街头,飞快地走近了,却从他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回头去看,却看到令狐朝身后追着无数人,无数弓弩对着他,射中了。

      令狐朝从山崖上滚落,他也像一起坠落了。

      “惟衡!”

      有人在耳边叫他,很用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睛,就看到一脸泪水的柳晏和旁边神色焦急的令狐朝,说不出话,只有两行泪沿着眼角滚落了。

      “怎么会气闭昏厥呢?膝盖也红肿了,你不是去找张子初了吗,是他跟你说什么了?”令狐朝问。

      宋准流着泪,却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颤抖,辨不清那究竟是笑还是哭,他说:“令狐兄……我真是蠢……原来,一切都是皇上默许的,我还以为我在为国除奸,现在……哈哈哈哈……”

      “惟衡,你别这么想,你……”柳晏想劝解他,却说不出合适的话,最后只抓着他的胳膊默默流泪。

      “令狐兄,稚言,我想,我想要替卫夫子翻案的事,多半是做不成了,这案子,谁知道是不是也是皇上的授意呢,连枢密院都没有记档……呵,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令狐朝探了他的脉,把他从床上扶起来,靠在靠垫上,说道:“现在先不要想这些了,我知道这对你打击很大,但自己的身子要紧,这些事情,总会有办法的,别怕。”

      他端来一碗药,一点点喂给他,又说:“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如今皇上已经是风烛残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驾崩,等到新帝登基,说不定就会有机会的。”

      宋准流着泪点头,咽下那一口一口苦得人心里发酸的药,从前觉得药那样苦,如今喝下去,却觉得不过如此。

      他转头看了柳晏一眼,问道:“稚言,你的伤还好吗?”

      柳晏擦了擦眼泪:“好多了,你也真是的,这样吓人,我的伤口险些又要裂开了,都怪你。”

      “是我不好,吓到你们了。”宋准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中指上还沾上了些写案宗时用的墨,搓了搓,却搓不掉。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你别放在心上,今晚别回子城去了,就宿在这儿好不好?我让白兔去酒楼买吃的去了,晚上我们好好说说话,不要想官场上那些事了。”

      “嗯。”宋准点了点头,闭上眼喃喃道,“令狐兄,我想睡一会儿。”

      “好,你就在这儿睡吧,我和稚言去我屋里。”令狐朝走到榻边,一把抱起柳晏,推门离开去了隔壁。

      柳晏抱着令狐朝的脖子,抬头问他:“晦言,这个案子真的只能这样了吗?”

      令狐朝叹了口气:“只能这样了,一开始的时候我就依稀有这种感觉,牵扯的势力太多,这绝不是官府疏漏才能造成的,最后多半就只能不了了之。”

      把柳晏轻轻放在了榻上,扯过靠垫垫在他后腰,令狐朝又问道:“还疼吗?刚才吓坏了吧?”

      柳晏摇了摇头:“有你在就不疼。”

      令狐朝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去药柜里拿了些药过来,捣碎了替他换上,说:“你恢复得倒还挺快,往后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下回若再这样,我可没有办法再救你了。”

      “我就是害怕,我怕你再离开我,像那年……”他说到这儿顿住了,抓住了令狐朝的袖子问,“同命蛊,会不会对你有什么害处?”

      “不会,只是你往后的体质可能会变得和我一样,还有就是,若我们二人其中任何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会很快死掉。换句话说,我们会在同一天死掉。”

      柳晏被震惊得半天没说出话,令狐朝又说道:“所以,惜命一点,不要再去冒险。”

      “好。”柳晏很郑重地点点头,往前蹭了蹭,靠在了令狐朝肩膀上。

      天色渐渐暗了,令狐朝给他的草药田浇了水,上楼去看了看宋准,他已经睡醒了,正坐在窗边呆愣愣看着外面。

      “惟衡,觉得好点了吗?”

      宋准回过头,扯出个笑说:“好些了,稚言呢?”

      “自己都这样了还不忘关心别人。”令狐朝走到榻边坐下,倒了杯水递给他,“放心,他恢复得挺好的,在屋里看话本儿呢。”

      “令狐兄,你说是不是我太不自量力了?把什么都想得那么简单,以为只要一心做对的事,惩奸除恶,我的理想抱负就都能达成所愿。”宋准自嘲般笑了一声,“所以遇到这种事,才会这样接受不了。”

      令狐朝看着他的脸,伸手按住了他脑袋:“你不是不自量力,你有一颗赤子之心,这不是你的错。你这颗赤子之心,在一片污浊里的时候,看起来格格不入,所以显得好像是你错了。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你这颗心,难能可贵。”

      宋准的眼神呆愣愣地望着令狐朝,没说出话来,令狐朝又说:“你身在其中,这迟早就是你要面对的坎儿,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倒不如早早看清了,早些对这些人死心,也好找别的解法,嗯?”

      “我……我明白了,多谢令狐兄开解。”

      宋准看着手上蹭上去的那点墨,沾了些水后就蹭掉了。

      窗外晚风阵阵,树枝摇晃,沙沙沙地响,风卷起片叶子飞进窗户,落在了宋准面前,他捡起来,盯着那叶脉看了一会儿,又将那叶子扔出了窗外。

      令狐朝去把柳晏抱了回来,白兔去酒楼买的饭菜也拿回来了,三人就坐在榻上,以水代酒,说了一夜的话。

      柳晏问宋准:“惟衡,你往后预备怎么办?”

      他说:“不知道,就顺势而为吧,如今看来,重要的并不是我觉得我做得对不对,而是上面的人觉得我做得对不对。顺他们的心,一切都好说,不顺他们的心,就是贬官流放被陷害,我确实如张子初所说,再也离不开这党争了。”

      这案子最后以程氏旁支数人贪渎枉法,私通金人结了案。

      判决的那日,宋准站在堂下,陈述案情经过,程氏家主,和其他参与其中的程氏子弟穿着囚服跪在旁边,垂着头百口莫辩。

      说他们清白,他们也确实参与其中,说他们罪大恶极,他们也确实只是私通的其中一环而已,就像赵无量说的,只凭他一个根本无法做成这些事情。

      程氏也一样,只凭他们,根本做不到这个地步。被陷害的时候甚至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或许就在某一次码头的交易里,或许就在某一次和客人的联络里,为了生意疏漏了什么,就给了九曜可乘之机。

      那枚私印据说是程隐的,程隐虽然在堂上否认了这一点,但也没有对判决造成任何影响,该斩的还是斩了,该流放的也还是流放了。

      赵无量也被砍了头,家产全部充公,他的妻子孩子,也被才充为官奴了。

      楚州程氏被彻底铲除,临安的程氏也受到了些许牵连,而幕后的那些人,九曜,李氏,还有旁的宋准也没弄清楚的势力都毫发无伤。

      皇上“打压程氏”的目的算是达成了,而宋准也真正感觉到了自己已经彻底成了他们党争的棋子。

      也许正是因为皇上的目的达成了,这案子结束之后楚州安宁了几个月,直到了冬天。

      楚州的冬天格外冷,水汽弥漫在空气里,日日浓雾,穿上最厚的棉袍也觉得骨子里仍透着寒意,每日都能在街上、破庙里发现冻死的尸体。

      天上始终灰蒙蒙的,柳树叶子掉光了,在浓雾里张牙舞爪的,曾经接天莲叶的荷塘如今也只剩下破败的残梗,在冰里强撑着。

      木炭和柴火价格飞涨,饶是如此,仍供不应求,就连茶馆里的热茶也涨了价,柳晏说,成本太高了,再这样下去他的家业都要撑不住了。

      宋准日日按部就班点卯办公,心情不好了就去张惠那儿给他添点堵,看着他被自己呛得一脸气恼,自己心里就畅快。

      不过宋准最近也发现,越近年关张惠看起来就越忧愁,每日在便厅里唉声叹气,没有一日是没皱眉头的。

      宋准去问了,张惠没掩饰,解释道:“冬日淮河结冰,天堑变通途,金军随时都有可能发动突袭,他们若是过了淮河,楚州……岌岌可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真相与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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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第七卷将于11月29日上午10:00开始更新(这次没有拖更哦吼吼吼哈哈哈哈哈……) 看到的就给我留个什么评论吧,吱一下也可以,说不定会收到一句莫名其妙的回复。 (没有人对莫名其妙的回复感兴趣吗?!) PS:给主页新文《万事胜意》求个预收!感兴趣的也可以看看免费小短篇《雪落常安》,未来可能会掉落番外什么的也不一定哦(话又说回来,现在哪一篇不是免费呢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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