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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玉樱日记 ...

  •   —— **2005年8月15日雨**

      今天又梦见她了。

      梦里还是二十岁那年的夏天,纺织厂女工宿舍的吊扇吱呀转着,她趴在床上写日记,小腿晃啊晃的,脚踝上系着一条红绳,坠着一颗小银铃。我蹲在床边给她剪脚指甲,她忽然翻身,铃铛“叮”地一响,钢笔尖戳透了纸页,蓝墨水晕开像一朵绣球花。

      “玉樱,”她撑着下巴笑,“要是能和你过一辈子多好。”

      我手一抖,指甲刀剪到了她的肉。血珠冒出来,她“嘶”了一声,却把脚往我怀里塞:“你舔舔就不疼了。”

      醒来时枕头是湿的。窗外在下雨,老曲的鼾声像拉风箱,添弟在小房间咳嗽——这孩子总在雨天犯气管炎。我摸黑起来给她冲止咳糖浆,发现药瓶空了,只好煮姜茶。水汽糊了眼镜片时,恍惚看见她站在灶台边,还是二十五岁的样子,蓝布工装裤卷到膝盖,小腿肚上有被我指甲掐出的月牙印。

      “阿棠……”我伸手去碰,水蒸气烫红了指尖。

      老曲翻了个身,酒气混着梦话:“臭娘们……生不出儿子……”

      —— **2007年3月12日阴**

      添弟发烧了,39度5。

      我背她去卫生所,她滚烫的小脸贴在我后颈上,哼唧着喊“妈妈”。这孩子从会说话起就管我叫妈,其实该叫我“鲁姨”——她亲妈林棠死的时候,我正戴着红盖头嫁给她爸谢荣。

      卫生所的铁椅子冰屁股。刘大夫拿压舌板时,添弟突然抓住我衣角:“妈妈别走,像上次那样……”她指的是去年打针,我偷跑去给林棠扫墓,把她独自扔在注射室。

      “这次不走。”我攥着她汗湿的手,看针头扎进她细瘦的胳膊。她没哭,睫毛颤得像垂死的蝴蝶。

      回家路上经过纺织厂旧址。废墟里野猫叼着半只老鼠,绿眼睛盯着我们。添弟忽然问:“妈妈为什么总看那个破窗户?”

      那是女工宿舍三楼最东边的窗。1989年夏天,我和林棠在那扇窗后第一次接吻,她嘴里的薄荷糖凉得我发抖。现在窗框锈成了烂铁,玻璃早碎了,像被挖掉眼珠的眼眶。

      “因为……”我拢紧添弟的棉袄,“从前有只燕子在那儿搭窝。”

      —— **2009年11月3日雾**

      老曲又喝多了。

      他抡起皮带时,我下意识护住肚子——虽然那里只有剖腹产留下的疤。三年前流掉的那个孩子,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因为老曲踹我腰时羊水破了。金属扣抽在背上,我倒希望他直接抽在旧伤上,那样疼得纯粹些。

      “扫把星!娶了你老子才接不到工程!”他醉醺醺地翻旧账,“当年要不是你怀了谢荣的种……”

      我蜷在墙角数瓷砖缝里的蚂蚁。他说错了,添弟不是谢荣的种,也不是我的种。1994年林棠查出白血病时,谢荣跪着求我嫁给他:“给孩子落个正经户口,阿棠也能安心走。”洞房夜他睡在地上,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皮带抽裂了衬衫领子。我盯着天花板上的霉斑,想起林棠弥留时攥着我的手说:“玉樱,别让添弟知道她妈是个喜欢女人的怪物。”

      —— **2012年6月18日雷阵雨**

      法院寄来了谢荣的减刑通知书。

      我躲在厕所撕碎了它。八年前那条带血的内裤,是老曲塞进谢荣工装裤口袋的。那个弱智姑娘的家属举着横幅堵在厂门口时,老曲搂着我肩膀说:“这下你死心了吧?”他不知道,我当天晚上就去探监,隔着玻璃看谢荣用口型说“添弟怎么样”。

      雨砸得防盗窗哗哗响。添弟在客厅背英语,她今年中考,成绩比同龄人差一大截——自从同学骂她“□□犯的女儿”,她就总在课堂上走神。

      “妈!”她突然敲门,“我闻到糊味!”

      灶上的鲫鱼汤早熬干了,锅底黑得像那年火葬场的烟囱。我给林棠捡骨灰时,工人指着炉口说:“看,青烟是善终,黑烟是枉死。”可那天的烟灰黑里泛着诡异的蓝,像我们藏在箱底的牛仔裙颜色。

      —— **2015年9月9日大风**

      添弟离家出走了。

      在她枕头下发现我藏起来的旧照片——1988年厂庆日,我和林棠穿着同款红裙子表演《天仙配》,她反串董永,手指勾着我腰带上的流苏。照片背面有她写的字:“七月七日长生殿”。

      老曲把相框摔在我脚边:“难怪生不出儿子!两个贱货……”玻璃碴扎进脚背时,我竟笑了。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为什么新婚夜我像块死肉,知道为什么流产后我偷偷烧纸衣,知道每月十五我总对着西南方发呆——林棠的坟朝西南。

      我跑出去找添弟,在废弃的纺织厂找到她。她坐在断墙上,手里攥着从照片上撕下来的半张脸——那是年轻时的我。

      “妈,”她嗓子哑了,“我梦见生母了,她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那是我送给林棠的银戒指,内侧刻着“LY?LT 1990”。当年怕被人发现,她总把它穿在红绳上戴在脚踝。现在它套在添弟手指上,闪着尸骨般的冷光。

      风把她的校服吹得鼓起来,那么像林棠最后的日子,病号服空荡荡挂在身上。我抱住她时,闻到她发梢有纺织厂特有的棉纱味,混着年轻女孩的汗气,和林棠一模一样。

      —— **2019年5月20日阴**

      小桃出生了。

      产房里消毒水的气味刺得人眼睛发酸,护士把那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放在我胸口时,我竟恍惚觉得是二十年前的林棠在对我笑。老曲站在床边搓着手,酒气混着廉价古龙水,熏得我想吐。他咧着嘴说“真好,真好”,手指却掐得我肩膀生疼——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孩子不该来的。

      那晚他喝得烂醉,踹开卧室门时,我正在看林棠的旧照片。他一把抢过相册撕得粉碎,红着眼睛把我按在床上:“老子娶你八年了!八年!”酒精混着汗臭堵住我的呼吸,我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裂缝,想起林棠死前也是这样,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攥着我的手说“玉樱,你要活着”。

      小桃在保温箱里待了三天。护士说她哭声弱得像猫叫,和我当年流掉的那个孩子一样。

      —— **2020年12月31日雪**

      老曲又醉了。

      年夜饭的鱼还没动筷,他已经灌下去半斤白酒。添弟躲在厨房切水果,刀尖在砧板上剁出急促的节奏。小桃在婴儿床里哭,我弯腰去抱时,老曲突然拽住我头发:“装什么贤惠?你他妈看我的眼神像看垃圾!”

      他的手掌掴下来时,小桃的哭声戛然而止——这孩子天生敏感,像能预知危险的小兽。我舔着嘴角的血沫笑:“难道你不是?”

      酒瓶砸在墙上迸裂的瞬间,添弟冲进来护住小桃。老曲的拳头悬在半空,盯着她们俩看了半晌,突然踉跄着去翻抽屉:“老子要验DNA……这丫头片子长得一点不像我……”

      我抱着小桃哼摇篮曲,哼的是当年林棠在纺织厂女工宿舍常唱的《茉莉花》。玻璃碴在月光下闪着磷火似的蓝,和当年火葬场里林棠骨灰盒上的反光一模一样。

      —— **2023年6月18日雷雨**

      小桃会叫妈妈了。

      老曲难得清醒着回家,听见这声称呼时脸色阴得像窗外的天。他蹲下来捏小桃的脸:“叫爸爸。”孩子吓得往我身后躲,他忽然暴起,一巴掌打翻奶粉罐:“野种!”

      奶粉撒了一地,白得刺眼。添弟冲过来推他,被他反手甩在墙上。我抄起开水壶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二十年前林棠被车间主任骚扰时,我也是这样发抖,她反而握住我的手说“别脏了你的档案”。

      雷声炸响的刹那,老曲突然哭了。他跪在地上抓我的裤脚:“玉樱,你给我生个儿子吧……我以后戒酒……”

      雨砸得窗户嗡嗡震颤。我掰开他的手指,发现他无名指上的婚戒不见了——去年典当行的人来收债时,他亲手摘下来的。

      —— **2025年9月9日大雾**

      添弟考上大学了。

      老曲在升学宴上喝得吐在洗手池里,回来时撞见我在阳台烧东西。那是小桃的出生证明复印件,原件早被我锁在银行保险箱。他眯着眼笑:“烧给死鬼林棠看?”

      我没理他,继续往铁盆里扔纸钱。火苗蹿起来时,他忽然掐住我脖子:“当年谢荣坐牢前,是不是给你留了钱?”他的拇指摩挲着我喉结上的疤——那是他去年用烟头烫的,“养这两个赔钱货……钱从哪来的?”

      雾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盯着盆里将熄未熄的火星,想起林棠化疗掉光头发后,总爱用红绸布裹着头,在夕阳里对我笑:“玉樱,我像不像新娘子?”

      —— **2027年3月12日沙尘暴**

      小桃十二岁生日这天,老曲疯了。

      我在厨房煮长寿面,突然听见小桃的尖叫。冲进客厅时,老曲正扯着她的校服领子往沙发上按,酒瓶倒在地上汩汩流着暗黄色的液体。添弟从学校回来拿资料,抄起花瓶砸在他后脑勺上。

      血滴在小桃雪白的袜子上,像那年林棠咳在我手帕里的血。老曲捂着脑袋狞笑:“果然不是老子的种……你们姐妹俩护野种的样子……真他妈像林棠那个变态……”

      沙尘拍打着窗户,天地间一片昏黄。我攥着水果刀的手在出汗,忽然听见小桃说:“妈妈别哭。”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砸在了刀面上,映出扭曲变形的脸——像极了二十年前在产房外嚎啕大哭的谢荣。

      警笛声由远及近时,老曲突然清醒了似的,扑通跪下来抱我的腿:“玉樱,我错了……”他的血蹭在我裤脚上,“我就是太想有个亲生的……”

      我低头看他花白的发旋,想起1992年那个雪夜,林棠吞安眠药前给我梳头,木梳齿断在我发丝里时,她笑着说:“下辈子我当男人来娶你。”

      —— **2027年5月20日晴**

      小桃出院后不肯说话。

      心理医生说她需要安全感,我便在她床头挂了串银铃铛——和林棠脚踝上那串一模一样。深夜我给她涂药膏时,她忽然抓住我手腕:“妈妈,为什么爸爸变成怪兽了?”

      月光透过纱帘照在她淤青的膝盖上,我轻轻晃着铃铛说:“因为有些男人……心里住着喝血的虫子。”

      客厅里传来添弟敲键盘的声音。她在给法律援助中心写材料,要求撤销老曲的监护权。屏幕蓝光映着她紧绷的侧脸,那么像当年林棠在灯下写申诉书的模样。

      小桃睡着后,我翻开林棠的旧日记。1991年5月20日那页写着:“今天玉樱给我剪脚指甲,说要是能生个像我的闺女就好了。这个傻子,两个女人怎么生孩子?”

      墨迹有些晕开了,像是被水渍浸润过。我摸着那行字,忽然听见阳台上的风铃响了——和二十年前女工宿舍窗前那串,同一个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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