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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两个人的假期(上) ...

  •   圣诞节当天是十二月里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几乎暖和得像小阳春,干枯了的黄叶留在行道树的枝头,将要枯死的小草泛出淡淡的黄绿色。

      因扎吉套上白色长袖运动服,轻手轻脚地下楼,掩上门。做好暖身动作,他开始在阒无一人的道路上奔跑,呼出的白气在空气里迅速拉长。假期里晨跑是他的习惯,像某种忏悔仪式,用肌肉的酸痛来抵消昨夜的放纵。

      他沿着一块块草坪和小院子折返,家门已在视野之内。就在这时,一股和煦的微风拂面,光与影互相追逐着一闪而过,仿佛有一扇大门在天上打开又关上。她从小径的那头出现了。

      是芬夏·兰佩杜萨。

      她正从山坡方向走回来,深色的羊毛大衣敞着,围巾松垮地搭在肩上。金发被晨间的风吹得有些蓬乱,几绺带着湿气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与颈侧,脸颊染着运动后新鲜的红晕。她看起来走了不短的路。

      因扎吉停住了,看着她走近。

      她平日里皮肤雪白、肩头瘦削,常令人觉得弱不禁风,但此刻,老天,她真像一只活泼的小雀鸟,浑身散发着蓬松的热气,鼻尖被冻出一点可爱的微红,在林间草地上蹦蹦跳跳。

      昨晚那个冷漠的女孩消失了。她在笑。不是面对他像面对陌生的熟人的微笑,而是一抹松弛的明亮。绿眼睛里映着淡远的山色、宁静的晨光,清澈见底,毫无防备。她甚至微微哼着什么调子,鞋尖和裤脚都沾着湿漉漉的草屑与泥土。

      芬夏看见了他,她脸上的笑容没有收敛,只是微微一顿,化成一个更自然的点头。

      “早啊,菲利普。”她的声音有点喘,白雾从唇间逸出,听起来很轻快,“你也这么早?”

      因扎吉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脸上的表情归位。“早。”他说,“我刚跑了一圈。”

      他的目光再难以从她那双过于清亮的眼眸上移开。骤然之间,他意识到,有一道闸门,这段时间来一直被他刻意忽视,在此刻,被猛地冲开了。

      花园浓雾里的双唇,酒店房门口的回眸,炉火下的侧影,更早之前陶尔米纳海风中模糊的轮廓……还有,这个清晨的她。

      他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凝望她。无论她如何言语锋利、姿态高傲、心思难测,甚至性格里总有些古怪,此刻,她都是那样的令人倾慕。这是完全理想化的一刻,源于一种不讲道理的直觉,源于她毫无保留展露的、生机勃勃的美丽。

      或许,那一晚正是爱神的奇妙安排,上帝恰好掷下的一枚骰子,爱情歌剧的第一场第一幕,浪漫宿命的故事情节。是一次无可避免的缘分天定。这种想法毫无逻辑、近乎幼稚,但无法阻止他的喜悦。

      他现在觉得,昨晚她说过的任何伤人的话,都可以被重新解读,甚至无关紧要了。只要她注视着他,她就是完美无缺的。

      “我去附近走了走。那个老公园还在那里,虽然更荒废了些。”她说。

      “这里一切都没有变,小城镇的时间总是走得很慢。”他接口道,笑了笑,“你们家的老房子,好像也一直空着。”

      “我叔叔想卖掉它。”她的笑容淡了些,“虽然我们不会再回去住,但……我也不想看到陌生人住进去。就让它安静地待在那里吧。”

      短暂的沉默。他鬼使神差地问:“吉儿呢?怎么没叫她一起?”

      话一出口,他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为何要在此时提起她姐姐?

      芬夏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神色如常:“我只想一个人起来走走,他们还在睡吧。”

      “至少我出门的时候他们都没起床。”因扎吉立刻说,试图让气氛回到轻松的轨道,“这可是他们宝贵的圣诞假期权利。”

      芬夏听了,嘴角又弯了弯,没再说什么。

      “那我先进去了,有点冷。”她指了指门,又看向他,“你还要继续跑吗?”

      “嗯,对,我再跑一会儿。”他赶紧侧身让开一步。

      她点了点头,擦着他的肩膀走向门口,带起一阵微冷的混合着青草芬芳的气息。门打开又关上。

      之后的一整天里,因扎吉对芬夏的关注总是无处不在,炽热的激情开始萦绕心头,无法抑止。无论和谁交谈,无论做什么事,他的目光总是任性地、不可抗拒地漂移到她那里。

      对于坠入情网的人们而言,心上人的任何言行举止似乎都有了潜台词,成了加密讯号。每一点微笑的意蕴、每一个词语的含义、回他父母问话时的亲切、小口吃着巧克力慕斯时掩嘴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如一条小路,通向即使没有一万二千个,至少也有十二个目的地。

      上帝啊,日常生活中本可按字面理解的话语,现在却要穷尽词典可能有的所有释义。至少对他这个倾慕者而言,所有的猜测、希冀与忐忑,最终都狂热地指向一个中心,如同罪人等待判决一般:她喜欢我吗?

      理智告诉他,她至少对他有点兴趣。他床上的技术通过了验证,他的皮相显然也符合大多数女人的审美(应该也符合她的)。这算是一种扭曲的资格认证吗?

      但回到现实,他们的关系似乎仍是普通朋友。当然,他们有过最亲密的接触,可在家人面前,谁都不会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除了西蒙尼),因为两人都太正常了。她对他的关心,也并不超过一般的干巴巴的应酬。

      这主要是她的错——他有些焦躁地想——如果她肯给出哪怕一个模糊的眼神,一点微小的暗示,他必然能心领神会,顺势而下。可她即使不再对他冷嘲热讽,态度也没愉悦一分。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机会是在傍晚时分降临的。前院那串从平安夜起就罢工的圣诞彩灯成了最好的由头,詹卡洛和西蒙尼被玛丽娜唤去修理,吉儿也放下杂志站起来,说要帮他们打手电筒。

      父子俩拎起工具箱,吉儿裹上披肩,母亲的脚步也消失在厨房门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起身,走到桌边。芬夏正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西莉亚·撒克斯特的《岛上花园》,正在书中翻找一段她最喜爱的文字。

      “明天……”他开口,声音比预想的要干涩,“明天出去一起吃顿午饭或喝杯咖啡吧,或做点别的什么你感兴趣的事。我是说,就我们两个。”在说第二个“或”的时候,他的嗓音轻微地劈了一下。这语句本可以如演讲一般无懈可击。

      他看着她抬起头的表情,有些丧气地意识到,全部失灵!他失去了往常面对女孩们的游刃有余,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也不翼而飞,只剩一个结结巴巴的说话人,错漏百出、词汇贫乏、嗓音嘶哑。

      她有些惊讶,有被打扰时的一丝茫然,但她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提议。

      “骑自行车出去逛逛,怎么样?”她很友好地说,“如果你觉得……这比坐在咖啡馆里有意思的话。”

      这个建议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热情回应:“好啊。听起来不错。我很喜欢骑自行车。”

      “你上午方便吗?”她的语气变得更自然了,开始敲定出游计划,“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早点出发,我想先去城里一趟,办点小事。然后我们可以沿着河岸骑一段。”

      “没问题。”他立刻接道。

      “那就说定了。”芬夏点了点头。

      前门传来响动,詹卡洛浑厚的嗓音夹杂着西蒙尼的应答和吉儿的笑声由远及近。客厅重新被家庭的声响填满。他若无其事地走开。

      约定已经达成。明天,上午,自行车,沿着河岸——和芬夏。

      -

      第二天,因扎吉从车库深处搬出两兄弟少年时的旧自行车,拿着抹布开始擦洗。大家都被他这奇怪的动静搞糊涂了。

      “今天我和菲利普要去户外骑车。”芬夏说。她已经换好了一身浅灰色的运动装,头发清爽地扎成马尾,与昨日裙裾优雅的模样判若两人。

      玛丽娜和詹卡洛面面相觑。西蒙尼恰时吹了声口哨,“哇哦,你们这是要……重温青春?”

      吉儿挑眉看向妹妹:“你现在还喜欢骑自行车?不过,喂,菲利普,你确定你们家这两辆老古董还能骑?”

      “检查过了,胎是好的,链条上了油。”因扎吉拍了拍车座,笃定道。

      去往皮亚琴察城里的路,大约需要半个小时。最初的平路尚算顺利,旧自行车除了偶尔发出几声不甘愿的吱呀,还算配合。令因扎吉暗自惊讶的是,芬夏骑得相当娴熟。

      城市的气息逐渐靠近,道路也开始有了起伏。他们和一辆小型公交车并排行,公交车拐了个弯,很快超过了他们。一段漫长的下坡路出现在眼前,风迎面扑来,带着湿润凉意。

      他们骑的是两辆22速公路自行车,一辆海蓝,一辆纯白,都带着夹式刹车器。他身体前倾压在弯把上,加快节奏,试图与她并肩。

      在下山的半道上,他变换了一个挡速,老旧变速器的齿轮却发出一声刺耳的“咔哒”呻吟,随即,链条不听使唤,在轮轴上空转、打滑,彻底失去了与车轮的联结。自行车瞬间散去了向前的力道,笨拙而缓慢地在下坡惯性中滑行。

      挫败感和一丝愤怒在他内心升腾起来。该死的,他就知道这辆旧车会出问题!他低咒一声,单脚撑地停了下来,脸色有些难看。

      前面的芬夏察觉到动静,利落地刹住车,掉头骑了回来。

      “你看你,” 绿眼睛微微弯起,她调侃道,“你这个傻瓜。”

      她把自己的车支好,走过来,然后,她居然把他那辆不争气的自行车倒立起来,让后轮悬空,接着反转排挡,调整后变速器。链条随着踏板的转动,咔嗒一声卡回了飞轮齿片。她的手被机油弄脏,最后脸上也沾上一点。

      圣诞节,城市中心的小广场熙熙攘攘,声色漫溢至周边的小巷。因扎吉在买蛋筒冰淇淋的队伍里缓缓挪动,几个本地球迷认出了他。惊喜的问候、对假期竟然在家乡看到他的感慨,夹杂着对皮亚琴察赛季表现的讨论,很快演变成一小圈友善的包围。这感觉熟悉又有些不同,在都灵他是被人评头论足的新引援,在这里,他更像是“家乡有出息了的那小子”。

      有人提起他弟弟是不是也回来了,怎么没和他在一块儿。他瞟了一眼在广场灯柱旁等待的女孩,随意说西蒙尼在家帮忙呢,他自己和朋友出来逛逛。

      没再说那朋友是谁,他接过店员递来的两个冰淇淋,一个榛子,一个香草,对球迷笑着点点头,举起手中的冰淇淋算是告别,转身分开人群,朝芬夏走去。

      他把榛子口味的那个递给她,两人一起推着那两辆旧自行车离开。确实,和喜欢的女孩推着自行车闲散地漫步小城,感觉不坏。他看到路过的餐厅把小木桌搬出来放在人行道上,敞开的窗户里传来电视里沉闷的说话声,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那时候烦恼简单,欲望直白。

      走到一家书店前,芬夏的脚步慢了下来,问他是否介意陪自己进去看看。

      当然不介意,他表示,看了一眼并不算起眼的店面,“你特意想来的就是这里?”

      “我以前来过,知道店主收了一些本地历史、老建筑相关的旧书、档案还有版画。”她解释,“我想找一些各地的城堡和庄园的资料,特别是那种翻新改造的例子,对我那家酒店的陈设,或许会有点新的启发。”

      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把最后一点蛋筒脆皮塞进嘴里。他们把自行车靠墙停放,拨开哗啦作响的珠帘,店内光线昏黄,有一股霉味。一只陶瓷烟灰缸搁在柜台边缘,里面堆满了烟蒂。老式收音机里播放着威尔第的某部歌剧,听起来仿佛是《茶花女》,一对看起来像是游客的年轻情侣,在小说区快速浏览。

      芬夏去找柜台后的店主交谈,他没跟太近,在一张矮桌旁停下,随手拿起最上面一本封皮褪色的诗集,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页。

      他看见芬夏在摊开的一本大开本图录上指划着,和店主低声交谈,偶尔蹙眉,偶尔点头。店主从身后的书架上抽出几本厚书摆到她面前,她低头细看。很快,她合上面前的书册,对店主说了几句什么,对方在一张纸条上记了记,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身朝他走来,手里并没有拿着任何书。

      “没找到想要的?”因扎吉合上手中的诗集,放回原处。

      “找到了几本有用的,但都是大部头,不方便现在拿。”她语气轻松,“我留了西西里的地址,请店主先生直接寄到酒店。我还请他帮我留意另外几本绝版书。”

      那就好。他点点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刚才在看什么?”她问。

      “随便翻翻,”他耸耸肩,和她并肩朝外走,“一本老诗集。没怎么看进去。”他停顿了一下,为了想证明自己并非完全在发呆,又补充了一句,“好像是个奥地利诗人,叫……里尔克的。句子挺深沉的,不太适合今天。”

      两人走去推自行车。

      “里尔克啊,”芬夏说,“我记得他写过一本法文的《玫瑰集》。以前我和吉儿的法语老师,是个……挺浪漫的法国人,在课堂上给我们朗诵过。”她瞥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话音轻巧地转了个弯,“不过我那时候更喜欢他另一首,《沉重的时刻》。”

      她轻轻念出来:“‘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他怔了怔。谁是那个在世上某处走的人?他/她又要走向谁呢?

      “听着……有点孤单。”他最后说。

      “可以解读为一种开放的等待,”芬夏接话,笑了笑,“不过确实,不太适合圣诞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两个人的假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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