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炉边余烬 ...

  •   餐后,詹卡洛在扶手椅里发出均匀鼾声,电视机里播放着圣诞特别节目,音量被体贴地调得很低,只剩下色彩斑斓的光影在房间里闪烁。

      西蒙尼拿起那瓶未喝完的巴罗洛,走到沙发旁,默默倒了两杯。

      “所以,”他将其中一杯递给陷在沙发里的哥哥,“那天晚上,后来……怎么样了?”

      因扎吉接过酒杯,让葡萄酒液在杯中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微小的漩涡。他凝视着酒杯,仿佛答案藏在里面。“哪天晚上?”他明知故问。

      西蒙尼在他身旁坐下,沙发凹陷下去。他用胳膊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哥哥的肋骨。

      “月食。”他说,目光飘向窗边,女孩儿们正靠在那里聊天,“电话里你不肯和我聊。现在总能对我说点真话了吧?你们……后来,愉快吗?”

      因扎吉啜了一口酒,醇厚的单宁在舌尖打了个转,一股明确的涩味。“无非聊了些旧事。”他给了个模糊的回答。

      “只是聊了聊?”西蒙尼转过头,直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菲利普,对我,你也要用这套说辞吗?”

      因扎吉不得不迎上这道目光。他忽然有些恼怒,他把眉毛往上一挑,顺手将酒杯搁在茶几上,身体向前倾,做出一个略带夸张的、兄长式的审问姿态:“哎,我倒要问问你,西蒙尼·因扎吉,你什么时候兼职做起中介服务了?帮人安排惊喜会面?”他啧了一声,摇头笑道,“你要是这么有空,不如多琢磨琢磨怎么把球送进对方球门,而不是把你哥送进什么故人重逢的剧场。”

      西蒙尼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反驳。他沉默了几秒,慢慢垂下头,盯着自己杯中那片小小的、暗红色的湖。“你知道吗,菲利普,”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羡慕我什么?羡慕我总被教练骂跑位太独?”因扎吉扯了扯嘴角,翘起腿,语气轻松。

      “羡慕你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西蒙尼没接他的玩笑,平静道,“在球场上,还有……球场外。人们自然就会围着你转,被你吸引。”他止住了话语,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仿佛需要那点勇气。

      “就连像她那样,看起来对谁都隔着一段距离的人,也会……走向你。”

      他的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我没有你这样的魔力。”

      因扎吉的脸色终于变了。下半张脸上,那道轻佻的促狭的笑弧扭曲、散去,变为一种无措的空白。他倏地垂下目光,伸手去拿茶几上的那杯酒,手指收拢得越来越紧,甚至让他感到疼痛。他意识到,西蒙尼很难过。他的弟弟,在难过。这个想法让他像冷不防挨了当头一棒似的。

      他被酒轻微地呛了一下,感觉像被冰凌刺了一下。

      可是,他断断续续地想,可是,不是那样的,西蒙尼,你完全搞错了!她走向的不是“菲利普·因扎吉”,她走向的是她认为需要被验证的问号,是存在于她青春记忆里的一个符号。他升起一股冲动,想把那天夜里她的话像倾倒碎玻璃一样全部倒出来,安慰他的弟弟。

      但他说不出口。

      他无法否认那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夜,是他握住了她的手。是他吻了她。是他没有拒绝。没有推开。
      是他,听从了自己的欲望。他们的确无比接近。

      任何解释,现在听来都像是虚伪的辩解,卑劣的谎言。

      他张了张嘴,“说什么傻话呢。”他只是这么说,刚开口又立马住了嘴,将自己杯中的酒同样一饮而尽。酒精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粗暴而短暂的灼烧感。

      他停顿了好久,仿佛把自己要说什么给忘了,随后才重新拾起话头,“如果我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算什么呢?”

      “你们俩,尤其是菲利普,少喝点酒,胃又要折腾了。”玛丽娜走进来,把托盘上的四小杯冒着细弱热气的洋甘菊茶和一碟黄油饼干放在茶几上。她在两个儿子的面颊上依次印下一个吻。

      “晚安,妈妈,我爱你。”

      “好梦,妈妈,谢谢你今天的晚餐。”

      他们都浮起一个无可挑剔的温暖微笑。

      因扎吉看着母亲把迷迷糊糊的父亲摇晃起来,又走向窗边,拥抱了两个女孩儿,在她们的脸上各落下一个晚安吻。

      他端起母亲送来的热茶,捧在手心,洋甘菊的微苦香气漫上来。“……她们姐妹俩,”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妈妈之前说,她们好几年没一起出现了。发生了什么?”

      “兰佩杜萨家的老剧情了。”西蒙尼的语气放松了些,“米歇尔·兰佩杜萨,你知道的,那个仿佛活在十九世纪的控制狂。他想安排吉儿的路,吉儿反抗,跑去了伦敦。芬夏……芬夏选择了更冷静的方式,留在意大利,但也不完全顺从。她很厉害,”他不由得笑起来,“她接管了他们家的部分生意,独立经营了一家巴勒莫的城堡酒店,很受好评。等夏歇期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去住一周,就当是度假。你可以多叫上几个人,维耶里他们,要是那些家伙的大嗓门能出现在她的访客簿或者某篇报道里,对生意总没坏处……”

      玛丽娜和詹卡洛已经上楼休息,壁炉里的火焰低垂,将熄未熄。因扎吉再次看向窗边。那弯银白色的初生月牙,不知何时已爬得更高了些,纤细的光恰好笼在并肩而立的姐妹身上。她们不知在低语什么,声音溶在夜色里。吉儿说着说着,将头轻轻靠在了妹妹的肩上。芬夏没有动,任由她靠着,像一只冬日里终于收敛了羽翼休憩的鸟。仿佛她们本就该如此依偎。

      夜深了,客厅彻底属于四个年轻人。他们玩了几轮简单的纸牌游戏,兴致渐渐被倦意取代,纸牌随意散落在茶几和地毯上。
      吉儿在沙发的一角蜷缩得越来越像只猫,眸光已有些涣散。芬夏坐在壁炉旁一张低矮的绒面凳上,双臂松松地环抱着屈起的膝盖。西蒙尼背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离芬夏的脚边不远。他没说话,只是将手里一直捏着的一枚马形棋子——大概是早些时候从某个棋盘上滑落的——在指尖来回转动。他哥哥则坐在几人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把玩着那只空茶杯。

      “还记得吗,”吉儿的声音响起,“我们四个人上一次像这样聚在一起还是四年前。那年冬天,你们兄弟俩一起来陶尔米纳过新年。”

      “记得。”西蒙尼接话,手里捏着的那枚棋子停了下来,“我们还去吃了一家很好吃的柠檬意面,我后来再也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

      “柠檬凤尾鱼意面。”芬夏说,“西西里风味。”

      “我还记得菲利普当时差点被柠檬水呛到,因为西蒙尼说以后要是踢不上球,就去那家餐厅当厨师。”吉儿笑了起来,她朝因扎吉抬了抬下巴,“你呢,菲利普?你记得什么?”

      “我记得晚上的路很难走。”因扎吉开口,“石板路高高低低。还有那个在拐角的小广场唱歌的艺人。”

      “啊,那个‘唐璜’!”吉儿兴奋起来,“草帽,破锣嗓子,但唱得真投入。芬夏,你后来还唱了歌,记得吗?唱了什么来着……”她努力回忆。

      芬夏将目光从火焰上移开,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她没有直接回答姐姐,而是哼起了一个调子。旋律轻柔、摇曳,带着异国的情调。

      “Le chevalier est amoureux et vaillant……(骑士多情又善战……)”吉儿跟着模糊的旋律,试图哼出下一句,却卡住了。

      芬夏接了下去:“A remporté gloire et étreintes, aujourd'hui il redescend en guerre……(赢下荣耀和拥抱,如今他再度出山……)”

      客厅里只有她低柔的吟唱和壁炉柴火最后的噼啪声。西蒙尼仰头凝望着她,出了神。因扎吉握紧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心里隐隐浮现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你唱得真好,”吉儿喃喃道,“那时候我们都惊呆了,没想到你会唱法语版的歌剧。虽然我知道你法语课上确实学得很好。后来我们还一起乱唱了一通,那个‘唐璜’也加入了进来。”

      “那个晚上很美好。”西蒙尼说。

      吉儿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睡意重新席卷而来。“是啊……最好的冬天……”她嘟囔着,挣扎着站起身,揉揉眼睛。“我困得不行了,得去睡了。你们……”她看看剩下三人,“别聊太晚。圣诞快乐。”她俯身亲吻芬夏的额头,然后脚步有些飘忽地走向因扎吉兄弟,各给了一个拥抱,才转身上楼。

      客厅里剩下三人和重新降临的寂静。

      西蒙尼瞥了一眼芬夏,又看了看沉默的哥哥,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我想我也……”

      他的话没说完,芬夏抬起了头。

      “西蒙尼,”

      西蒙尼顿住动作,看向她。

      “谢谢你。我知道,这次圣诞节邀请我和吉儿,是你的主意。”

      西蒙尼怔住了。

      “不需要。”他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作为你的好朋友,我真的希望你能幸福,能得到快乐。所以,答应我,再想一想,好好看清楚,什么才是你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菲利普,你也是。”他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哥哥,“拜托,这一次,也认真想一想。有时候我们离答案太近,反而会视而不见。……就当我多事也好,为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他说完,没再看两人脸上是什么神情,转身,步伐比平时略显滞重地走上了楼梯。

      现在,只剩下他们两人。

      炉火几乎熄灭,只剩几点火星在余烬中苟延残喘。芬夏没有动,依然抱着膝盖。菲利普也没有动。他们之间隔着的两米距离,在沉默中膨胀,仿佛要填满整个夜晚。

      “你很擅长这个,”芬夏开口,“让一切看起来……轻松自然。”

      “擅长什么?”因扎吉问。

      “扮演菲利普·因扎吉。”她偏过头,看向他,炉火仅剩的一点微光在她眼中跳动,“足球明星,孝顺的儿子,体贴的朋友,女人们的梦中情人。就连面对一夜情的女人,也能在圣诞家庭聚会上表现得礼貌。”

      他嗤笑一声:“那你呢?你很擅长扮演阿洛黛拉·兰佩杜萨吗?冷漠、疏离、古怪,心血来潮玩一夜情?”

      她端详着他,研究着他的表情。“你还在生气。”

      “我没有。”

      “你有。”她语气肯定,“因为我把你抛下,没有表现出丝毫留恋,伤了超级皮波的自尊。”

      因扎吉想否认,想撇嘴冷笑,但他发现无法否认。他确实在意。他甚至在意了一个多月。在意她轻描淡写的态度,在意她将他物化、审视,而后弃置。这感觉陌生而恼人。

      “你很迷人,菲利普。”芬夏放轻了声音,“你有一种天赋,能让靠近你的人,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唯一的。这种专注的温暖,几乎能以假乱真。”

      “但也只是‘几乎’。”她接着说,她探寻的视线似乎让他不太自在,“菲利普,我并不是在责怪你。你并非心存恶意,你只是……天生如此。像流云,自由,美丽,引人驻足仰望,带来天光与变幻的风景。但它本身没有根,不属于任何一座山峰,无法被任何一片天空私有。它只是……随风舒展,经过,然后飘远,周而复始。”

      她戛然而止,摇了摇头。她站起来,往楼上走去,经过他身边时,停顿了一下。

      “芬夏。”

      她半侧过身,等待他的下文。

      他抬起头,这个角度让他必须仰视她。喉头滚动,那句话——“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却没有问出口。它太像乞讨,太不“皮波·因扎吉”了。

      “西蒙尼,”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说这个,“你知道他喜欢你吗?”

      “我知道,”她回答,“西蒙尼值得比我更好的人。一个不会把他当作安全港湾的人。一个能成为他安全港湾的人。”

      “圣诞快乐,菲利普。”她转身上楼。

      因扎吉独自坐在客厅里。炉火已经完全熄灭,只剩下一摊毫无生气的、灰白的余烬。最后一丝暖意也消失了。又像那次一样。她又把他独自抛在这里了。

      他是菲利普·因扎吉。他心想,永远的前锋,永远在冲刺,永远在寻找下一个空隙,下一次起脚,永远渴求着下一场能将肾上腺素点燃至沸点的胜利。

      她说得对,他或许真的像云。无根,自由,注定要穿越整片仰视着他的亚平宁土地。他的轨迹,他的天赋,甚至他的生存本身,似乎都系于这永恒的飘移之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炉边余烬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