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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六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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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霍煜归京已过一旬,庭中的草木长得葱郁,投下的影便能遮住几分过烈的日光。
“为府中先备些冰吧,”谢不宁看向府中的新管事,同样是寡言的性子,却都足够忠于霍家。
他还是一身白衣,倚在窗边被暖阳照过,那热意倒绕道而行,还肯留这样一捧雪在世间。
提前备上的冰自然是为从北疆归来的霍煜,闷在京城中的燥热只得这些外物来缓,做得妥帖日后更好行事。
那夜他睡得也浅,从霍煜推开门时就已被扰醒。在夜中敢进屋内的,除了霍煜也不会再有旁人。
他将霍煜的踌躇都望得清楚,待发出的声响渐近便撑起身来,如若再不唤,推门而入的乾元不知还要候到几时。
北疆去岁的战事起得正好,谢青若再要削权都不得不暂放霍煜回去,而今战事已平,夺权不过再用几纸诏书。
他惟独在昏暗间看不清乾元的神色,只将一声霍郎念得很轻,引着既知从何而起的踌躇循过来。
北疆不平,霍家不倒。现今这点踌躇足够谢不宁去握将落的棋子,为北疆的兵权,霍煜和谢青若之间的猜忌只会愈来愈深。
至于那个太淡的吻,不过在坤泽的唇边流连一瞬,染上的酒气带了些苦意,要予他半夜的安眠。
他的确在候霍煜,那封家书里在候霍煜回京,今日在候霍煜回府。
翰林院往往在几日前就拟好了诏书,白远川送来的暗信上也将今日要颁的圣旨内容再写了一遍。
今日之后,北疆的这场战事连带封赏一并都落定,无人能再问内关换上去的守将,也无人能再问去岁被大雪阻路的粮草。
谢不宁理过有些折的衣袖,望了一眼还带着凉意的指尖,按着算好的时辰唤小厮进来备过清心的茶。
一刻未过,煮过的沸茶即使晾在桌边也还往上冒着热气,门外就传来了声响。谢不宁抬眼看过去,绛红色的官袍将霍煜衬得更挺拔,他先唤出了声,“霍郎。”
合拢的门足够掩住接下来的交谈,谢不宁抬袖亲为霍煜斟了茶,“想来朝中诸事即定,霍郎今后在京城里就更安稳了。”
他的声音透出几分体贴的冷淡,单去凝霍煜的眼为对方从唇边溢出似有似无的叹息。
加爵削权,朝中君臣都得了利,若真论得上安稳,那此后也可算作安稳。
只要自己今后不再时时念着北疆,任由新帝调兵遣将。可他从来不念京城中的安稳,那几封圣旨似暗箭般将霍家钉穿在京城。
霍煜饮过温热的茶水,先前未散的踌躇推着他听下去,踏进京城诡谲而纷乱的局中,“事到如今,不宁但说无妨。”
霍家的灾祸躲不过去,彷佛就是去岁这个时候,也是一样的屋内,谢不宁散着发问他,霍家该是狐兔,还是走狗。
或许两者皆不是,霍家百年镇关的门风连帝王都要顾及几分,可轮到他身上,今后想再回北疆看看,大抵都要看岁末会不会再起战事。
“我不比霍郎更清楚,”谢不宁继续往空着的杯盏中斟茶,拢过的袖映出影在桌边,“不过道听途说,猜猜而已。”
“去岁京城连下了好几场大雪,恐怕北疆的第一场雪更要难熬。”朝中无人会疑霍家忠君,守在北疆百年,心中所念无非是北疆的将士和百姓。
霍煜不会是例外,昔日不告而别怕就是因匈奴人南下。从九月到腊月,这次不是霍煜打的第一场仗,若非迫不得已,何至于在岁末下令弃关。
“大雪阻路,粮草难行。”轻飘的声音落下来,叙着那时朝中议了再议的事,“真是好险。”
谢不宁抬眼去看霍煜,将后面两个字咬得更轻,“朝野为将军弃关的事连议了多日,若非还有兵部和与霍家相熟的武将周旋,怕是该由着那些文官向将军问责了。”
北疆的大雪恰是极好的契机,又有从未听闻的弃关遮盖粮草延误之实,就算当日问责,倒也无不可行的道理。
谢青若有无此心不必向霍煜剖明,那时面前的人在下令弃关之前或许就等监军送去的粮草,论及此事,霍煜的确该比他更清楚。
他不过是将朝中的事向远在北疆的人再叙一遍。
弃关问责,霍煜还是溢出一声很轻的笑,几乎不像是从他口中发出的一样。俱烈的风雪响在他的耳边,回京的一旬间日日上朝,他能想到那时朝中的文官都会怎样去说。
口舌之争里的周旋将弃关的事念了再念,谁也未曾亲历弃关的那日。补兵增援,一切都化作莫大的君恩压在北疆头上,宁武关的大捷将这些都揭过去。
“若非有之后的大捷,我怕是要忧心霍郎到今日了。”谢不宁抿了口面前的茶,微凉的茶苦似乎将他的话都变得缓慢。
“朝臣惯于相互攻讦,问责也皆是满口不实之言,”他为朝野辩解,又去提今岁连发的几道圣旨,“但北疆镇关的守将调动却甚是频繁,于霍郎而言,我只恐怕多有不便。”
在即位时谢青若就已经容不下霍家手中所握的兵权,不然怎会下一道赐婚的圣旨给霍家。而今又用羽林军无将的由头换了内关的守将,也该得偿所愿了。
杯盏中的茶水微微晃过,一句不便之后谢不宁却收了声,只静等霍煜自己去想。
君意难违,定下的圣旨不会有再改的机会,霍煜听得仔细,凝神再想仍旧陷入同回京那日一样的踌躇中。
抛却隔着北疆的几分真心,谢不宁此刻还同传言中的四皇子没什么分别。霍煜喝进已经放凉的茶水,却不敢再去看谢不宁的眼。
谢不宁不会无端在今日与他相谈,即使生出多少怨愤都如悬崖勒马般不会脱口而出。
新帝盯住了霍家,谢不宁盯住的或许也是霍家而已。
哪怕候他不假,哪怕忧心不假,穿透他的羽箭还磨着他,忠君的念想还存留着。
他在今日注定给不出一句定言,陷在踌躇中无法脱困,只劝自己时日未到,还要再踌躇,还要再想许多遍。
霍煜抬手为自己添了茶水,主动去唤了府中的小厮换茶,却不再继续按谢不宁的话谈下去,只说,“茶已经凉了,不宁。”
谢不宁难得坐在了亭中,光洒下来驱散了坤泽身上的凉意,石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碟糕点。
霍煜的犹疑不定早在他意料之内,谢青若再削权霍家都不会有性命之忧,何况霍煜方从北疆归京未久,还未彻底安定下来。
日日得困,再忠君的念想都要成肺腑间痛苦的煎熬。
只缺那么一瞬,延误的粮草带给北疆的恐怕不止是一句宁武弃关,现今内关的守将也不再是霍家的副将,至于归京的征北将军,早晚会与北疆愈来愈远。
霍煜现今缺的就是那么一瞬,君臣相离的结局早就能窥到,方才的踌躇正印证着这一点。
只有推着他,予霍煜这样一瞬,今后的事才好做许多。
他的指间捻了块糕点,碎了的百花浇上极甜的蜜,铺在方正的点心上,看一眼就知入口该如何腻味。
谢不宁轻咬下一小块糕点,让过分的甜溢满他的口中。
虽是削权,但谢青若终归借了羽林军的由头。即使霍煜不会在短短几月生出谋逆的心思,但羽林军如今的将领多受霍家恩惠,到时候行个方便总不算难事。
更何况新帝如何对霍家,他们现今也能看明白了。
还是太甜,谢不宁倒是勾起了唇,将余下的半块糕点放回了碟中。齿间所留的甜香甚至催得他有几分作呕。
坤泽的指尖描着腕上的瘢痕,乱了的雨露期不至于催发蛊虫,但推霍煜的这一下,用落契倒再合适不过。
乾元和坤泽的落契并非没有解法,先前看过的方子就有这样的蛊虫,足够冲淡乾元信香的影响。
只不过寻药炼蛊,最少还要半月。
半月的时日,就当让霍煜再踌躇片刻。谢不宁想起霍煜喂过的蜜饯,只觉那同今日的糕点一样甜。
他的指尖又垂下来,彷佛虚握着什么棋子一般。
或许也的确在握将落的棋子,无论霍煜愿与不愿,踌躇间都已身在这一盘棋中,脱困不得。狭长的眼弯了下来,轻笑的声音散在亭中。
兵权催他,京城催他,北疆也催他。倒不如作枚棋子,借着霍家镇关的情分,不至于今后丢了性命。
谢不宁轻合上了眼,草木的影沾上他的白衣,稀疏着将那素色的白分隔成一片又一片。
入骨的恨同成空的算计交织成荒唐的念想,须臾间就将这样的蛇蝎拖进去。可如今并非从前,面前的这盘棋下到最后,倒比他昔日料想的任何一步都要容易。
眼尾沾染的绯色装点这样的笑意,莞尔的美人坐在亭中却无人敢看。
只有谢不宁自己知道,发颤的指尖已经不再去理是凉意还是暖意,便为将成的事感到一种比欢愉更甚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