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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第七十章 ...

  •   磅礴的雨一连几日都浇在京城,低处的长街积了快没过鞋袜的水,几位工部的官员着常服正商讨着修缮的事宜。

      这样的大雨浇下来,低处的几条街必然遭了殃。非但是这些地方,或许就连宫里都积了不少水。

      而自然大雨阻路,朝中的休沐恰好多延了几日。除非有必须面圣的要事,平常该议的事都不过写进奏疏里再呈给新帝。

      雨从霍府的屋檐流下,又被那把纸伞挡了势,却还是冷的。甚至连带谢不宁那身白衣都无可避免地沾了几滴雨,他撑着伞却是要出门的意思。

      一切都已妥当,朝中休沐除了为这场大雨,还临着了谢青若的信期。后宫无人,寻常乾元的信期也同样是熬几日而已。虽未上朝,但政事不能不理,太医署自然会开些安神的方子。

      而霍煜那日予他的信物,正是将军私印。这方印藏在他的袖间,用来绕过羽林军却是足够。

      他的眉眼冷淡,坐进轿中耳边就不再听到过盛的雨声。天时人和,这盘棋总归该结束了。弑君的事已经做过,再做一遍又有何妨。

      他不再算什么,借翰林院传入宫中的暗信不过为今日藏了一把剑。

      为今日的痛快,他怎么会再想起自己曾经的洁病。

      街上也难得无人,霍煜今日一早就去赴了兵部的宴请。无人去拦这样一顶轿,正如去岁那场大婚。

      不过红妆与钗裙俱褪,这身太薄的白衣贴着谢不宁,将他衬得更冷淡。

      “敢问是哪位贵人要入宫?”值守的禁军在宫门外拦停这顶轿,看到是谁掀帘后又去请了将领。

      谢不宁轻轻笑着,将私印递过去任羽林军的领将查验,“趁着朝中休沐,我亦有些私事要同陛下说,故而在今日入宫。”

      天家的私事他们听不得一二,将军私印表明了谢不宁的身份。不为他事,就为霍煜能给出这样一道信物,他们承过霍家的情,今日都不该再拦。

      “宫中积水未清,还请夫人慢行。”车轿不能再入宫门,谢不宁撑起了伞,踏入他再熟悉不过的宫中。

      二十余年,现今宫里比先帝那时更萧索,可也算没有变过。从他记事起,不是辗转于宫妃之间,就是同宫人住在偏殿里,往往行过宫道,多带几分病气。

      弑君的那日一样,脏污的血流过他的袖间。伴着将响一夜的丧钟,他踏出了宫门,要盼那一道封地的圣旨。

      只是来的并非封地的圣旨,揭穿的身份让经年的算计成空,留与他更深的恨意。

      天不幸他,余下百般荒唐。

      而今世事辗转,最后回到这宫里,却头一次先感到一种痛快。

      纸伞微微斜过挡住滂沱的雨,独谢不宁行在宫中,这样缓慢。

      “退下吧,今日逢了大雨,也无须你们再守着,换身衣裳去歇吧。”宦侍垂头应着声,他们虽是中庸,但信期的乾元本就焦躁,光是一身帝袍都要将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宦侍也顺带端回了太医署递来的药碗,一刻前刚送来的药现今已经空了,只剩浅淡的苦香散在殿中。

      殿门未被关严,谢青若同样能听到接连不断的雨声。

      过重的龙涎香积压在这处,甚至生搅着他。礼部递来的暗信他早已看过,喝进今日的这碗药不久他就觉出了异样。

      失去大多气力,谢青若仍能将这身帝袍撑起来。

      盘踞在殿里的龙涎香倏而淡了许多,要是不论药性,太医署今日送来的药的确当得上安神之效。

      他坐在镜前瞧着自己,卸去的冕旒不再遮挡那双眼,绣金的龙游在帝袍上纠缠不清。

      他望着自己,来候今日落子。

      谢青若的眉眼弯下来,忆起自己踏进这殿的一日。云销雨霁,先帝或许偶生了什么兴致,又或是难得听进朝臣谏言,召了几位皇子考校他们的功课。

      说是考校,无非是单听他们诵着太傅近几日所授的经书。他刚熬过分化,缺了几日的功课未补,在先帝面前念了几句就接不下去。

      倒不知怎么反倒让先帝舒颜,多问了几句,还传了口谕让太傅下次进宫时再重新为皇子们讲一遍。

      而他抬头望向自己的父皇,听他问起自己的年岁,半句话未过又提到了庄妃。

      庄妃屡盼圣眷,在这段时日里却也如愿。所居的殿内多添笑语,那几日连带他都时时伴在庄妃身旁。

      闲散自在,毫无忧虑。

      谢青若看着自己这双眼,抬指又轻轻抚平着些地方,而后停了动作,就这样望着。

      因信期而生的郁气一同平了不少,酿成宫中更惯见的阴翳呈在他的面上。

      殿外的雨滂沱更甚,吹进殿中的风都带了同样的湿冷。

      渐近的脚步声显在这样的大雨中,新帝却没有回头。

      所藏的剑无非是从宫里府库取出,剑柄未雕繁复的纹饰,镌了几道阴刻的祥云显得草草。握在谢不宁指间,也算轻巧。

      哪怕是比未分化时在宫中习武那段时日所用的剑,都还是轻的。

      剑柄比他的手更凉,谢不宁握得却紧,满是瘢痕的左手撑着那把纸伞,白衣上已沾了大片的雨。

      他将真正得偿所愿,无论谢青若候他与否。

      “皇兄啊,”谢青若开了口,凝着神去看镜中的自己。过盛的雨遮了原本会照入殿内的光,这面铜镜映出来的脸就更浑浊。

      他轻轻笑着,将这张脸变得更艳,等这面铜镜映出来谢不宁。

      滴下的雨从谢不宁袖口滑落,流过剑柄又迤逦在泛着寒光的剑刃上。

      “孤在镜前总会想起母妃来,”他的指尖描过自己的眉眼,那身帝袍在此刻偏显得空荡,“今日看了许久,才忆起孤这张脸跟母妃几乎如出一辙。”

      那日的诘问响在了谢青若耳边,悲痛欲绝和欣喜若狂都罩在一身帝袍下,谢不宁知他,他倒难自知。

      知与不知,都比不得解脱。

      这样的解脱,要与不要大可听天由命。

      谢青若合了一瞬眼,似乎要将方才太似庄妃的那幕刻在心里。

      龙涎香寻不到落处,绕过谢不宁那身白衣也只是余了一缕,这一缕自然激不起什么波澜。

      谢不宁方入殿中,即使听到谢青若的声音,却仍视线仍在手握的这柄剑上。为这过分的痛快,他的指尖都肯忍过发颤的时候。

      谢青若口中的母妃不会是旁人,埋在皇陵里的死人唤不起他的记忆。

      至于谢青若到底和庄妃似几分,他自然不会答。

      他今日来,无非弑君而已。

      铜镜开始映出来谢不宁,浑浊间倒惟独将那身白衣照得清楚。

      谢青若候着谢不宁的脚步声更近,转身对上冷淡至极的眉眼。

      萦绕经年的病气只余半分,即使面前的人是坤泽,有的也只是几分森然的冷意。

      殿中一片默然,殿外的雨却还落着。

      谢青若展开了双臂,撑起那身帝袍,似平日里宫人为他更衣,又似冠礼时祭拜天地,或许再早些,似秋狩登高,更似去岁先帝驾崩后即位。

      “谢不宁,”他念着面前人的名字,眼中映出那柄剑来,“这盘棋,到底谁会弈胜?”

      他不再去唤那声皇兄,难得像庭中见他这位皇兄的第一面,记住了谢不宁的名字。

      谢不宁的一剑,能刺穿他吗?

      铜镜中只映出来谢青若的这身帝袍,先前的白衣尽数被遮蔽。

      谢不宁收紧了力道,将手中的这柄剑握得再稳不过。轻巧的剑不用太多气力,殿内浅淡的龙涎香昭示着那碗药已被谢青若喝下去。

      隐下去的恨意在今日尽显,他举起了手里的这柄剑。

      他的生母不过是位爬了龙床的宫人,他的生父也不过是死在他手中力衰的乾元。

      宫里的二十年太萧索,白衣上所沾的血都被先前的洁病掩盖。

      那血温热,养着他,养着他从半残的坤泽变成多病的中庸。

      他同样在看面前的帝袍,与卧在榻上的先帝相比,这身帝袍更新。

      上面的游龙盘桓在锦缎上,龙目其实同样暗淡。

      谢不宁笑出了声,那样的冷淡从他的眉眼中褪下去,彷佛为盛宴点了红妆,只缺一身华服。

      他用尽气力,握住手中的这柄剑刺穿帝袍上的龙目,割断上面的金线,穿透这身太薄的帝袍。

      殷红的血渗出来,剑刃没入谢青若的胸口,刺进去半寸还未停。

      谢青若还望着谢不宁,他还在信期,所以龙涎香开始更浓。

      他似乎能闻到几缕清冷的梅香,不再掺杂多少药苦,最是大雪淹城,让人几乎抵不住这般寒意。

      面前的这柄剑单薄,刺入他皮肉时都无比缓慢。漫上来的疼痛他却还忍得住,哪怕这力道是想刺穿他。

      温热的血从里衣染到龙袍,像谢不宁白衣上的雨蜿蜒流下,却比殿外的雨更热,也比殿外的雨更艳。

      谢青若闭上了眼,忆起几乎醉酒的那夜。他的脸太似庄妃,方才在镜中自照,连他自己都会晃神。

      他看到他的母妃在寿宴后回头看他,他听到他的母妃落得极轻的话。

      陛下,莫要贪杯。

      这柄剑终于停了下来,刺入新帝的胸口一寸有余。

      而后,谢不宁的指尖亦松开。

      只有殿外的雨未停,却不似方才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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