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晦》暮江吟歌

112、傀儡

　　秦溪常闻言不再多问，眼中疑虑虽未消，但见眼下情势不由人，只得暂且按下心里千头万绪，护着秦允显先回到船上。

　　两人前脚刚踏上甲板，后脚便见一道黑影自船屋拐角处一闪而过。

　　不是秦雷是谁？

　　秦溪常眸光一冷。自那日秦雷被洪蛇敛救走后，今日再见，单纯以为对方是来寻秦允显麻烦的。他飞身便追，与此同时，一道墨蓝身影自船檐掠下，正是从寅。他一身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显然方才也没少在江里折腾。

　　从寅身形如风，忽然堵死秦雷去路，与秦溪常一前一后，成了夹击之势。

　　秦雷眼见不妙，自怀中掏出纸包，将暗红色的粉末扬手便撒。随即转身一纵，足尖在江面耸立的嶙峋怪石上轻轻一点，鹞子般落向不远处的孤峰。

　　秦允显心念电转。

　　秦雷此来，多半是因元霁野落入他们手中，想借吉鱼制造混乱，好趁乱救人。可惜，元霁野压根没被带上船。对方扑了个空，正要溜走，却被他们撞个正着。可是令他感到疑惑的是，洪蛇敛呢，为何独独只有秦雷一个人？

　　他边想着，边毫不犹豫腾身便追。

　　不管洪蛇敛在哪，秦雷此人无用，这送上门的人，抓住之后正好问问大江征兵与“瘟疫”的内幕。

　　谁知那红色粉末遇水即化，江面顷刻腾起浓雾，如巨兽张口吞噬天地，四下顿时白茫茫一片。秦允显还未近身，秦雷人影已没入雾中，踪迹全无。

　　他只得旋身退回甲板。

　　浓雾障目，他们在船上看得不真切，见秦允显回转，叶晤正要上前关心，秦溪常却率先上前一把抓住秦允显的手，目光在他周身迅速扫过：“可曾受伤？”

　　秦允显摇头，“兄长放心，秦雷还伤不到我。”

　　话音方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冷嗤。

　　秦允显回头，这才看见从寅就立在半步之外，一身衣裳仍在滴水，像只刚从河里捞起来的鹞鹰。见秦允显目光扫来，他立即刻意别开脸，转身便往船屋里走去，只留下一地湿漉漉的水渍。

　　秦允显浑没在意。他抬头望向四周愈渐浓重的雾，沉声道：“秦雷手里的暗红色粉末，是赤磷粉，遇水则会生雾。我们如今已陷在雾里，四周之物难以看清，若不尽快破开，船身恐怕会撞上山壁。”

　　这赤磷粉，还是他初至江平阔时，洪蛇敛为了逗他高兴特制的。粉末遇水则雾起，若赶上晨光熹微，雾上便能架起一道七彩虹桥，颇为悦目。

　　如今再见这片白茫，秦允显只牵了牵嘴角。

　　当年拿来哄他开心的戏法，如今倒被秦雷用作脱身伎俩。

　　他敛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并指掐诀。腰间两枚恢台应声飞出，如双箭破空，在浓雾中硬生生撕开一道清明的通路。

　　船只沿着那撕开的水路缓缓前行，逐步脱离了这片浓雾。

　　在这船行驶期间，江赫也清点完吉鱼袭扰后存活的人数，这一清点才发觉有至少有七八人葬身鱼腹，还剩下的人带了一些轻伤，所幸货物并无损坏。

　　秦允显与秦溪常并肩一同站在甲板上，看着叶晤双正与船上的那些伙计默默收拾残局。忽地，秦溪常面色一凝，蹙眉低声道：“有人来了。”

　　秦允显一时未解其意，四下望了望，并未见有人近前。

　　秦溪常目光沉凝，低声道：“令则，我需即刻回去。”

　　秦允显闻言，这才恍然。他的兄长恐怕此刻还在御书房打坐，面对外界动静还是有所感应，必是内侍入内，有要事呈报。
　　“好。”秦允显心中虽有不舍，却知事分轻重，只得颔首。

　　秦溪常深深看了他一眼，也不顾周遭尚有他人，伸手将他揽入怀中。秦允显一怔，害怕惹人非议，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可秦溪常臂力不容置疑，将他牢牢按在胸前。

　　面颊贴着对方衣襟下的温热，秦允显也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从寅那句没头没尾的讥讽。

　　“秦溪常与你耳鬓厮磨，举止亲昵，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曾几何时，他与兄长自幼这般相处也从无芥蒂，如今竟真因外人一言而自缚手脚。他不由自嘲：何必在意？此地又无人识破他们身份，从寅......似乎也不在这里。

　　被自己这么说服，他便不再挣扎，乖顺地任秦溪常温热的掌心贴着自己后颈，如幼时一般聆听那沉稳的心跳。

　　“万事小心，勿要逞强。”秦溪常合目，轻嗅他发间淡香，嗓音低哑，“便是不为你自己，也当为我。”

　　秦允显闷闷应了一声，正欲抬手回抱，那具温暖身躯却已化作流金碎影，自他指缝间消散，唯余一缕清风。

　　他独立风中，望着空荡掌心，心绪如乱麻纠缠。

　　不止是因从寅与他现下势不两立的关系，也为前路少了帮手未卜的迷惘。

　　“公子！大哥醒了。”

　　秦允显正兀自出神，被这声清亮的呼唤拽了回来。回头便见江琉提着裙摆小跑近前，眼角眉梢都漾着轻快的笑意。

　　“大哥听说您救了他，定要当面道谢呢。”

　　秦允显闻言颔首，心下正合意。他本就有事要问，这倒省去了一番口舌。

　　于是他随着她步入一间临窗舱房，江琉将他引入后便悄声退去。屋内只剩他与榻上的那人。

　　对方半倚在锦缎软枕间，面色虽苍白如纸，却已换了整洁的月白寝衣。见秦允显过来，他挣扎着便要起身：“恩公......”

　　“不必。”秦允显快步上前，一手轻按他的肩头，顺势在榻边的黄花梨木圆凳上坐下，“你是病人，道谢就免了。”

　　男子依言躺了回去，气息仍微促。

　　秦允显也不绕弯子，径直开口道：“江公子，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恩公请讲，”对方应得恳切，“江某知无不言。”

　　秦允显目光定定落在他眼中，缓声问道：“你因何落到这步田地？是何人所为？还有，大江瘟疫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江公子瞳孔一颤。

　　自妹妹道破是秦允显出手相救后，他便心知此人绝非常人，或能救他与一众苦难人于水火。于是他特意支开家人，想要同秦允显细细陈情，其实，他本已做好被回绝的准备，却不料，对方竟先一步问了出来，这让他感到颇为意外。

　　他深吸一口气，似要将满腹沉郁暂且压下：“恩公既问，江某不敢隐瞒。如今大江朝堂宦官专权，主上......”他喉结滚动，终是吐出那句大不韪，“不过是那崔济掌中的傀儡罢了。”

　　秦允显眉梢微动：“崔济？”

　　他曾听过此人的传闻。

　　这人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为了生存被送进宫里当了太监。早年没少受人欺负，后来因为脑子灵光又会办事，渐渐得了大江国君的青眼，一步步爬到了高位。宫里不少太监都把他当作榜样，指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这般出息。

　　躺在榻上的江公子叹了口气：“没错。崔济现在自封九千岁，说是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他想用人做试验，就假借征兵的名义，把我们骗到一个地方关起来，强行喂些不知名的药物。怕我们逃跑，便把我们锁在笼子里。”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其实大江哪有什么瘟疫？都是那些试验一半的人逃出来后，他们怕事情败露才散播的谣言。而每天晚上烧的大火，其实都是在处理这些失败的兵胚。”

　　秦允显沉默着。

　　这么一来，他之前的猜测全都对上了。

　　难怪洪舍敛要暗中处理尸体，是怕他窥见大江皮下脓疮。难怪那些修士能有诸多法器，原来背后立着崔济这般权贵之宦。若大江实权已落崔济之手，那这阉人，恐怕便是那魔头真正的主子。

　　他略一沉吟，又问：“可知他们将你们带往何处？”

　　男子眼神涣散，竭力回想：“具体所在......实在不清。他们用木箱将我们囚运，根本辨不明方向。只记得先被押进一间屋舍，里头有不少医师模样的人，在我们身上试药。凡有反抗者,皆被拖出处死。”

　　“后来又被转移到另一处,有几人强行对我们施以邪术......再往后的事，我就记不清了。”

　　秦允显面色沉了下去。

　　邪术？

　　莫非就是之前他在这位江公子身上探查到的，那股带着冥灯的邪气？

　　“如今的大江早已不是从前的大江了。”江公子挣扎着撑起身子，手指紧紧抓住床沿，“宦官擅权，百姓苦不堪言。公子，实话实说，那暗处还关着许多与我一般的人，尽是怀着报国之心前去投效的儿郎，谁料竟被这些天良丧尽的东西如此作践！公子，我知道，你能救我，也定能救他们。所以......”

　　秦允显袖中的指尖无声收拢。

　　眼下距清除铁骑怪之限已不足七日，却连那试验之地的方位都未摸清。时不我待，哪容得从容查探？

　　那江公子见秦允显默然，突然踉跄着滚下床榻，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木板上：“公子，求公子救救他们！”

　　秦允显垂下眼帘，见人都在脚边磕头了，当即伸手将他扶起。心下转念，自己本就要赴大江揭穿阴谋，救人倒也顺路，便应道：“好，我尽力一试。”

　　江公子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身子一软跌坐回榻上，眼角泛起泪光：“多谢恩公。这些事......家父他们尚且不知，为免节外生枝，还望恩公暂勿告知。”

　　秦允显会意颔首。

　　次日傍晚，船缓缓靠岸。

　　众人依次下船时，从寅已独自走在最前头，身影没入暮色，未曾回头，秦允显瞧见了，也懒得管。

　　江琉站在人群边缘，目光频频望向叶晤，指尖将一方帕子绞了又绞。几番踌躇，终是鼓起勇气挪步近前：“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若顺路，或可让家里的车马捎你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