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晦》暮江吟歌

113、溃烂

　　叶晤立在秦允显身侧，耳根微红，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自家主子。

　　秦允显窥见他这点难为情，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我们要往东北方向去。”

　　他计划先至东北之地的焚尸场查探，搜寻实证，再依指邪罗盘指引，去“会一会”那所谓现成的铁骑怪。

　　先前因吉鱼之故，江赫摔伤了腿，此刻正由两名伙计搀扶。他听闻秦允显欲往东北，忧色浮面：“东北方向实在凶险，人烟寥落。虽说有个西冶县，可如今怕是早已瘟疫蔓延......”

　　秦允显淡然一笑：“多谢江老爷提醒，我们自会当心。”

　　眼见他们去意已决，江琉也顾不得许多礼数，急急凑近叶晤，声音压得低低：“只听爹说你们是天兆人，那你家住何处？说不定哪天我能去找你。”

　　此前登船时，江赫确曾探问过秦允显籍贯，但是秦允显未露底细，只以“天兆人氏”一语带过。这江老爷本就是个不同外事的老古板，除却生意经，天下大事一概不通，自然不知这普天之下，能根除铁骑怪的，唯秦允显一人。

　　叶晤没料到江琉如此直白，脸颊霎时烧得更厉害了。他盯着自己靴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一个姑娘家，怎好独自远行？若遇上歹人怎么办？”

　　江琉抿嘴一笑，浑不在意：“常年在外行走跑商，早习惯了。再说，我也会些拳脚功夫。”

　　叶晤喉间含糊地应了几声，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剑柄上的纹路。

　　“你还没答我呢？”江琉歪着头追问，眼底亮晶晶的。

　　叶晤此刻的脸色已不能用红来形容，简直如同泼了朱砂。他本就不擅应对这般场面，只得求助似的望向秦允显，低唤一声：“主子......”

　　秦允显心下无奈。

　　这两日同船共渡，他早瞧出这两人之间那点若有似无的牵扯，奈何叶晤性子过于腼腆，怕是连半分心意都不敢流露。

　　他只得代为答道：“子逢家住武匡伏阳城。眼下要务在身，待事了，我准他来寻你。”

　　此言一出，叶晤立刻偏过头去，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般丢人过，这种事竟还要他主子帮自己言明。

　　一旁的双正抱着胳膊，见状，酸溜溜地用肘尖撞他一下，低声道：“你小子,真是走了天大的运道。”

　　秦允显眼底掠过一丝笑意，看向江琉，又添了一句：“对了，他尚未婚配。姑娘若愿意，不妨等到明年此时。那时诸事已毕，正是谈婚论嫁的好时节。”

　　江琉羞得垂下头去，指尖将那方帕子绞了又绞。

　　江赫在一旁细细打量着叶晤，又看向女儿。这一路行来，他见秦允显气度卓然，身边随从也皆非庸碌之辈。先前吉鱼作乱时，这叶晤确实曾护着江琉周全。他一个商贾人家，能得这般人物青睐，实是求之不得。

　　他捋须笑道：“小女虽不敢说才貌双全，却也略通文墨，知书达理。老夫早盼着她能觅得一位良人。”

　　秦允显微笑颔首，目光掠过那两张一般无二泛着红晕的脸颊，摇了摇头。

　　夜色泼墨一般浓重，远处地平线上火光跃动，浓烟活似妖龙盘旋而上，将半片天染成污浊的灰黄。

　　先前在船上，秦允显与从寅那一场“争执”，到底让从寅下了船便自顾自离去。秦允显不知他去了哪，心里也有气，便也随他去了。

　　在去往东北方向的路上，一队官兵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铁蹄踏起漫天尘土，雪亮刀锋闪过，三四名奔逃的百姓惨叫着倒在血泊中。

　　逃难的人个个衣衫褴褛，一群人惶惶向前奔命。

　　忽然，他们望见后方来了几骑人马。为首那人一袭鹅黄色衣裳，眉眼间清辉自生，端坐马上如谪仙偶降人间。他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赶紧调转方向，往秦允显这边奔来，扑通就跪倒在他们的马前，磕头如捣蒜：

　　“仙君救命啊！”

　　秦允显赶紧勒紧缰绳，疾骊双蹄扬起，铜铃叮当作响。他问：“你们是何人？”

　　逃难的老汉抬头，泪与尘混了满面：“我们都是西冶县的百姓，县里闹瘟疫不得不逃。谁知官兵见人就杀，求仙君救命。”

　　叶晤一夹马腹，上前请示：“主子，这是大江内务，我们插手是否......”

　　秦允显眸光微动。

　　他既然敢来大江，大江又敢这样“待”他，他自然不把这些官兵放在眼里。何况最重要的是，这些百姓是西冶县的人，那里瘟疫闹得正盛，或许能从他们嘴里知道些什么。

　　“不必惊慌，”秦允显看向那些百姓，面上带着温和：“有我们在，无人能伤你们分毫。”

　　百姓们听闻，连声道谢，慌忙躲到他们的马匹后方。

　　此时官兵已纵马奔至近前，七八个骑手形成合围之势。为首官兵勒紧缰绳，打量秦允显的衣着气度，不似寻常人，眼中闪过迟疑。可又想到上头的命令：凡目击此事者，格杀勿论后，便挥着大刀迎面砍来。

　　秦允显身形微侧让过刀锋，顺势翻身下马，一脚将那官兵踹得滚落马鞍。足尖同时一挑，地上那柄刀已入手。他手腕一动，刀光如练，在夜色中划出几道寒芒，不过三招两式，五六名官兵便已倒在血泊中。

　　剩下三人见势不妙，调转马头就要逃窜。

　　秦允显踏步凌空追去，刀锋如流星般刺穿一人的大腿。那人惨叫落马，另外两个官兵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滚鞍下马，将刀扔在地上连连叩首：

　　“饶、饶命啊！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仙长在此。”

　　秦允显执刀而立，刃尖还在滴血，居高临下问：“为何追杀百姓？”

　　几人面面相觑，面无人色：“这......这都是上头的命令，小人们也不清楚啊。”

　　双正收起阔剑，从马背上跃下，上前对着说话的那人脸上就是一拳：“放屁！你们主子派你们杀人，就算不说缘由，你们心里就没点数？再不说实话——”他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吧作响。

　　那人被打得口鼻流血，仍不住磕头：“真的不知情，求好汉饶命。”

　　叶晤来到秦允显身边，低声道：“主子，这几人嘴硬，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秦允显随手扔了染血的刀，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袖：“此处往来人多，防他们故态复萌，便不必留着了。”

　　叶晤点头，剑出鞘时如寒霜掠过，三个官兵的求饶声戛然而止，尽数毙命于剑下。

　　逃难的百姓见状，这才敢围拢上前，扑通跪倒一片，叩首不止：“多谢仙君救命之恩！多谢仙君！”

　　秦允显略一弯腰，虚扶示意他们起身：“他们为何紧追不舍？”

　　一名百姓用袖子擦去额间冷汗，颤巍巍站起，重重叹道：“只因我们撞见了他们在烧活人！官府怕事情泄露，便要连我们一并灭口。”

　　双正与叶晤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惊愕。两人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烧活人？！为何要这么做？”

　　“但凡脸色发灰发紫、手脚略见浮肿的，官府便一律定为瘟疫。”一个面容沧桑的老农激动地抢道，“可小人这手脚浮肿是祖传的老毛病，哪里是什么瘟疫！他们发话要烧我，我实在怕极，这才从西冶县逃出来，想偷偷渡江去卫国避祸。”

　　另一名年轻些的百姓接口，声音里带着愤懑：“今日我们不过路过此地，无意间撞破他们烧人，结果就连我们这些明明没病的，也要被杀。”

　　秦允显面色沉静，眼底却已结了一层薄霜。

　　他们随江家商船入境时，边关守卫只当他们是寻常商旅，并未严加盘查，连通行令牌都未拿出来。如今想来，倒是侥幸。若非如此，又怎能窥见这大江盛世皮囊下的溃烂疮疤。

　　他略一沉吟，垂眸问道：“还想向各位打听一事。你们所说的西冶县，究竟是何光景？”

　　一个黑瘦汉子抢道：“那里有铁骑怪！专挑青壮男子吃，见一个吞一个，每日不知要死多少人。加上瘟疫横行，人心惶惶，能逃的都逃出来了。”

　　秦允显眉峰微蹙。

　　铁骑怪在西冶县？

　　不可能。

　　动身往东北方向行之前，他早用指邪罗盘探查过了一遍，指针分明指向隆州左安城——那是大江的帝都，王公贵胄云集，彻夜笙歌不绝之地。

　　很明显，当地官府定是受了朝廷施压，因“征兵’导致人口锐减，单靠“瘟疫”之名难以服众，便又编出铁骑怪每日食人无数的谎话，来遮掩那见不得光的勾当。

　　双正凑近些，狐疑地打量那汉子：“据我所知，铁骑怪一日只害一人性命，哪来你说的那般猖獗？你莫不是唬我们？”

　　黑瘦汉子急得连连跺脚，指天誓日：“恩公！我哪敢扯谎？这些时日西冶县天天都在死人，我们要不是怕得没法子，谁愿意扔下祖祖辈辈的田屋往外逃啊！”

　　秦允显目光扫过这群面黄肌瘦的百姓，见几位老者的手确有异样浮肿，面色却反常地透着股活气，与“瘟疫”应有的紫灰大不相同。再想那些官兵进退有度，分明是奉了上头行事。

　　至此，所有线索如碎玉归位，拼出个狰狞轮廓。

　　所谓瘟疫，不过是大江朝廷借以铲除知情者的名目，也为了掩人耳目。但凡略有疑状，甚至只是碍了眼的，皆可冠以此名，付之一炬。

　　手段倒是干净利落，也足够狠毒。

　　秦允显既得了瘟疫背后的实情，便不再多留，向那些百姓道过谢后，利落地翻身上马，径直往西冶县方向驰去。

　　既然此地“瘟疫”闹得如此声势浩大，他倒要亲自去看看，这出戏究竟唱的是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