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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力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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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允显行至尚仁王府邸,门外看守的禁军见是他,当即无声行礼让开通路——秦溪常提早下达命令,尚仁王府邸珝王可以自由出入。叶晤照例在门外静候,秦允显独自一人,径直入了内院,走向秦贞成所在的书房。
推开房门,只见他那小叔正歪在窗下的躺椅里,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随意搭在脚踏上,手里捧着一卷话本,看得倒是专注,只是边看边咂嘴摇头,时不时还叹上口长气,仿佛遇到了天大的难题。
秦允显步入室内,秦贞成头也没抬,听得脚步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挥挥手道:“说了不去,没看见本王正烦着吗?滚远点,别来招我。”
秦允显眉梢微挑,缓步走近,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禁足令犹在,小叔还能去哪儿?”
秦贞成闻声一愣,手里的话本“啪嗒”一声滑落在地。他几乎是弹坐而起,转头看见果真是秦允显,脸上瞬间阴转晴,几步抢上前来,一把将秦允显搂住,竟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般,带着哭腔哽咽起来:“还能去哪儿?他们......他们怕我闷出个好歹,劝我去池边钓鱼解闷。可我这心里头堵得慌,光解闷哪里够?令则啊,”
他拽着秦允显的袖子,毫不客气地揩去脸上的泪痕,愤懑不平地说:“你来评评理。那些人,是贪了些银钱不假,可以往难道没有功劳苦劳?一个个都上了年纪,我们小时候,谁没被他们抱着逗弄过?我念着这点旧情分,想着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能留几个是几个......就去跟溪......跟主上提了一嘴。谁承想他如今脾性大变,就这么一句,便雷霆震怒,竟说我心怀不轨,直接将我圈在这府里了。”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眼圈又红了起来:“可我哪有啊!大哥走了之后,看见这些旧人一个个落得这般下场,我心里是真难受......”
“私情是私情,政事是政事。”秦允显看着他真情流露,不似作伪的模样,在他肩上轻轻一拍,“既涉朝政,便不该因私情妄加干涉。如何处置这些蠹虫,主上自有圣断,你又何必多那一嘴?”
他见秦贞成依旧一副郁郁难舒的模样,终是轻叹一声,安抚道:“你也别太难过了,趁此机会好生反省,日后谨言慎行。过些时日,我寻个机会向主上求个恩典,放你出来便是。”
秦贞成眨了眨眼,泪痕未干的脸上瞬间透出光亮:“真哒?”
秦允显无奈地点点头。
他深知自己这小叔的性子,心肠软,念旧情,见不得旧人受罪,怕是真觉得那些旧臣经不起折腾才去求情,未必存着什么别的心思。可朝堂之上,很多时候并非意图如何,而是行差踏错一步,便需承担相应的后果。
以秦贞成这般直来直去,心里藏不住事的性情,实在不适合继续留在波谲云诡的伏阳城。
或许,让他前往封地,做个逍遥闲散的王,才是最好的归宿。
秦贞成破涕为笑,用力抱了抱他:“还是令则最好了。”
秦允显在他后背轻轻拍抚:“好了,你是长辈,又是当爹的人,人情人后性子都该收敛着些。”
秦贞成这才松开他,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阿朝在丰州总念叨着想你。你什么时候得空,在主上面前美言几句,把他接来伏阳城住些日子,让你们兄弟也见一见?”
秦允显闻言,沉默了片刻。
秦溪常将秦贞成留在伏阳城,却独独让其子秦朝远在丰州,这用意不言自明,他从未打算让这位小叔长留京中。待此次风波一过,一道遣往封地的旨意恐怕便会在路上。
可是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小叔若走,自己呢?
同是藩王,各有封地。若小叔离京而自己仍滞留不去,岂不是徒惹非议,又给皇兄增添烦恼?
他心绪纷乱,可是又念,现下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于是目光下意识地游移,定格在旁侧案几上的一幅丹青上,顺势转了话题:“这是你近日画的?”
说着,便踱步过去端详。
画作笔意尚可,算得上乘,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那右侧的题字时,心头一凛。
那笔走龙蛇的字迹,结构,风骨,乃至收笔时那一点钩挑,都熟悉得令人心惊。好得几乎与他自己亲手所书,别无二致。
秦贞成浑不在意,笑嘻嘻地将那丹青提起,对着光自顾自欣赏,直言不讳道:“你前阵子不是去除那铁骑怪了么,我想你想得紧,又无事可做,便把你从前留下的字帖翻出来练练。怎么样,临摹得可有几分火候?”
秦允显无奈摇头:“我又非书法名家,拿我的字帖来练,传扬出去,岂不惹人笑话?堂堂尚仁王,临摹小辈的字迹,成何体统。”
秦贞成对他的说教不以为意,弯腰便在旁边的木柜里翻找起来,嘴里还念叨着:“嗐,这有什么!咱们叔侄谁跟谁......”
说着,竟从柜底抱出一摞保存完好的风月话本,像献宝似的塞到秦允显怀里,“喏,这些可都是我的珍藏,精彩得很,你拿回去解闷儿。”
秦允显下意识接过,指尖触到那书封的刹那,脑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在天柱山的那段时日。从寅那人,老是死缠烂打,要求他用看过的话本,将书里头那些匪夷所思的姿势都尝试了一遍。
想到这里,他耳根瞬间红透,仿佛握着的不是书,而是烧红的烙铁,将那一摞话本尽数丢回秦贞成怀里,连告辞的话都来不及说,头也不回地拉开房门,快步消失在夜色里。
大平皇宫,御书房内。
从东阳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一挥袖,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尽数扫落在地。
从寅跪在满地狼藉之中,脊背挺得笔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仿佛周遭的混乱与从东阳的盛怒都与他无关,只沉默地承受着。
从东阳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胸口剧烈起伏,咳了起来,直咳得面色发红,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他捂着心口:“朕让你去办事,你是如何做的?庭鹤都已禀报于朕,你......你为了天兆珝王,竟连你母后留给你的保命之物都轻易让出。搞得自己双目失明,险些连性命都丢在那里。你......你简直混账!”
从寅眼帘低垂:“请父皇息怒。但正是他说动了天柱山的人,治好了儿臣的眼疾。如今这双目已非弱点,儿臣以为,也算因祸得福。”
“因祸得福?”从东阳怒极反笑,“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朕的儿子,喜欢谁,想要谁,什么样的得不到?为何偏偏是那个天兆的珝王!你可知他是何身份,你又是何身份?况且他还是个男子,此事若传扬出去,我大平皇室的颜面何存?天下人会如何耻笑朕与你母后?”
从寅心下明了,这些细节,自然是他那位二叔从庭鹤透露给父皇的。
他并不意外,也不恼怒。
此事本就是事实,即便二叔不说,他原本也打算找个时机坦诚。毕竟,秦允显已是他认定的人,他不想让对方受半分委屈,便要给对方一个名分,要让他光明正大地踏入大平,成为他名正言顺的人。
纵然男子与男子成婚,自古未有。帝王家迎娶男子,更是千古未闻。
可他从寅,愿意做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情之所至,何分性别,何论身份?”从寅姿态依旧恭敬,言辞却寸步不让,“何况大江一事,珝王居功至伟。铁骑怪是他所除,冥灯是他为儿臣夺取,大江炼制傀儡兵的据点也是他孤身潜入发现。儿臣所做,不过是在他遇险时前去施援。既如此,大江的赔偿,大平凭什么拿八成,只予天兆两成?于情于理,儿臣认为,当反其道而行之,天兆得八,大平取二。”
原来,大江国君忌惮大平势大,特遣重臣前来,将赔偿数额的裁夺之权拱手相让,意在讨好。从东阳原本已打定主意,将这厚礼剖分,大平取八,天兆得二。
此事被从寅得知,他为秦允显感到不公,这才前来面圣,力争此事。
“混账东西!”从东阳气得一拍案桌,“你一口一个为天兆争利,究竟是我大平的太子,还是他天兆的臣子?!”
从寅神色不变,语气平直却暗含锋芒:“若父皇执意如此不公,那儿臣只好将大江如何献媚,以及珝王在此事中的真正功绩,昭告天下。儿臣是亲身经历之人,天下人自会权衡信否。”
从东阳指着他,气得手臂发抖。
他太了解这个儿子的性情,说得出便做得到。他当真怕从寅不管不顾,将皇室颜面与既定利益一并掀翻。
纵有万般怒火,此刻也只能强行压下,硬着头皮退让:“......罢了,天兆四,大平六。此事就此定论,不得再议。退下!”
回到永安宫,秦允显让叶晤去休息,独自沐浴洗去一身风尘。待他回到寝殿时,只随意裹了件宽松的寝衣,手持一块干燥的软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仍在滴水的墨发。
殿内仅点了几盏宫灯,不算亮堂,也不至昏暗。朦胧的光晕笼在他周身,勾勒出清瘦的身形。
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自己中指的那枚指环上,指尖轻轻抚过微凉的表面,思绪便飘远了。
他在犹豫,是否该此刻联系从寅。
一半心思悬着,担忧大江之事会令从寅在从东阳与黄如骛那里遭受责难。另一半心思却又踌躇,怕贸然打扰。
在天柱山那些时日,从寅曾不止一次提及,言说从东阳圣体欠安,黄如骛凤体也未全然康复,朝政重担几乎全压在他一人肩上,忙起来时脚不点地,一日能睡足两个时辰已是难得,有时甚至连一个时辰都凑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