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场雪》明圻

5、第 5 章

　　起初，王览对于店里突然多了另外一个人还有些不适应。

　　比如人多到忙不过来时，他不用再在柜台餐桌两头跑。
　　比如人少的时候，总会有人播放舒缓的小提琴曲，再也不需要自己绞尽脑汁地搜索歌单。

　　陈见山来店里的次数却不多，每次来后，也如往常淡淡地向纪南王览点头示意。

　　王览总觉得，老板好像并没有对纪南特殊对待。
　　又好像纪南本来应该就在这里。

　　但纪南像是没注意陈见山平静甚至疏离的态度，每次他来，纪南总会笑盈盈地和他打招呼。

　　不过从来不叫他“老板”，而是大大方方地称呼他“陈先生”。

　　令王览出乎意料的是，老板只在第一次听见纪南这么叫他时，目光短暂地移到了她的脸上，后来就任由她去了。

　　王览看得出纪南是第一次在咖啡店工作，即使她认真努力地学习，也确实很快适应了工作任务，但有些时候，王览能从她面对突发服务要求时停顿的动作中看出。
　　纪南过往的二十几年里，没有一天辛苦日子。

　　于是王览积极地揽走大部分活，基本只需要纪南接待顾客和调制简单的饮品。

　　毕竟他看得出来，纪南说是员工，其实和自己不一样。

　　至少在老板看来。

　　王览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过纪南想在咖啡店工作的原因。
　　“我们店里工资开得没别家高，也没有晋升制度，纪小姐大好年纪，为什么要留在这呢？”

　　“留在这里很放松。”纪南将最后一桌客人送出店外，笑着回答他。

　　“叮铃铃——”纪南的手机在兜里响起来，王览见状也不再多问，转身清洁柜台准备下班。

　　“纪小姐，您已经有两周没有填写评估表了，请问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传来标准客套的声音，纪南这才想起，自己因为在店里工作，疏忽了每周向国外医院发送评估表，以监测术后恢复程度的事。

　　“不好意思，我今晚就发给你们。”
　　得益于陈见山的甩手掌柜，到冬天，店里下午四点就关门歇业。

　　纪南动作很快地打扫完自己负责的区域，见店里就有一台打印机，她干脆直接坐在角落的桌子上填起表来。

　　王览在那边打扫，时不时目光瞥过来。

　　纪南还没提出要来咖啡店工作时，他就偶尔会看见她坐在角落里，认认真真安安静静地填一张表，不过他不好意思问，后面没看见她填表，也渐渐忘了这回事。

　　今天突然看见，又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不过王览忍住了，转而提醒道：“纪小姐，你可以把工作服换下来了。”

　　穿了一天的工作服沾上污渍，看她对那张表很重视的样子，弄脏了就不好了。

　　“啊，好的，谢谢。”纪南微笑地感谢他，摘下衣服后飞快地填好评估表。

　　“对了，我还不知道咖啡店开了多久呢。”
　　安静流淌着小提琴曲的室内，纪南开了口。

　　“大概五年了吧，老板就是五年前来的这里。”王览一边解工作服一边回答。

　　“五年前来的这里？”快要打烊时，纪南合上笔盖惊讶开口。

　　王览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榕江镇还不火，老板来了之后就开了这家店，当时招不到人，因为大家都不觉得一个外地人在小镇上能把咖啡店开起来。”

　　王览对着纪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只有我一个‘无业游民’投了简历，然后就干到了现在。”

　　纪南点点头，思绪飞到天边。

　　五年前一个富裕的年轻男人在偏僻小镇开了一家咖啡店。
　　怎么看怎么不对。

　　纪南像是突然打了鸡血，眼睛亮晶晶地一抬头：“他有说过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王览露出为难的表情：“这个我不清楚，纪小姐，你就别问我了，这些都是老板的私事，我不好多说。”

　　纪南抿抿唇，灰心丧气地说了句“好吧。”

　　这时身后传来动静，像是门口架子被碰到的声音。

　　纪南正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她没来得及抬头：“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

　　但来的人不是顾客。
　　陈见山淡淡的声音传来：“你想知道什么？”

　　纪南吓得一激灵，手上力气一重，差点连包都掉到地上。

　　“哈哈，没什么，就是想多了解了解陈先生。”纪南笑了笑，不由自主地站得规规矩矩。

　　陈见山似乎只是来拿东西，他抱着一个袋子很快从后厨走了出来，出来时，就看见纪南和王览凑在一起，对付被桌子挂住的工作服。

　　纪南脱下来衣服后随手放在了椅背上，刚刚拿起来时，不知怎么挂上了桌沿一个突出的木刺，撕拉一下就扯开一道小口。

　　她现在就正和王览研究怎么尽可能最完整地取下来。

　　“店里还有其他工作服吗？”纪南问。
　　王览摇了摇头。

　　纪南叹了口气。

　　但下一刻，她忽然觉得身后有热气扑来。

　　陈见山在柜台边拿了个东西，然后径直走到纪南身边，直接一剪刀剪掉了缠在一起的部分。

　　“诶——”纪南惊呼，看见陈见山将剪刀放回柜台。

　　王览看着自己老板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飞快收拾好东西，说了句“老板再见，纪小姐再见”就溜了。

　　店里只剩下纪南与陈见山二人。

　　“谢谢……这衣服多少钱，我赔你吧。”纪南开口道。

　　“我自己剪的，你赔什么。”陈见山抬起眼帘看她一眼，“况且你不是和家里人吵架，手上现在没钱吗？”

　　纪南对上他专注凝视的目光，不禁结巴起来：“我……能从我工资里扣吗？”

　　“你为什么要留在店里？”
　　陈见山却忽然转了话题。

　　他的手肘靠着柜台，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纪南。

　　“因为榕江镇风景很好，而且我得赚钱呀。”
　　纪南尴尬地笑了几声。

　　陈见山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她的谎言：“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纪南被他直截了当的话语噎了一下。

　　“你没必要为了这种错误的假设留在这里浪费时间。”

　　纪南听见他平静的语调，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夹杂着委屈的恼怒。

　　委屈自己这么多月以来，为了一个记忆里模糊的背影四处奔波。
　　恼怒自己竟然真如他所言，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想，留在这里蹉跎时间。

　　而在纪南因为出神而沉默的几秒里，陈见山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纪南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评估表上。

　　“我就是喜欢咖啡店，喜欢在咖啡店里工作，这也不行吗？”

　　纪南的声音拉回了陈见山的思绪。

　　他看着眼前瞪大眼睛有些恼怒的纪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拿上了柜台上的机车手套。

　　纪南看着他关水阀拉电闸，最后还伸手要关掉店里的唯一的大灯。

　　她以为陈见山是要把自己关在这里，便赶紧拿上包跑出店门。

　　陈见山看见她的举动，先是一顿，然后道：“你不是觉得这里风景很好吗？”

　　“嗯？”纪南抱着包疑惑。

　　“店里那张桌子得换，我要去一趟建材市场。”
　　陈见山慢悠悠地戴上手套，“去吗？”

　　对于每天回去后只能蜗居在酒店的纪南来说，这是个诱惑力极大的提议。

　　但她还对刚刚陈见山的话耿耿于怀。

　　陈见山发现纪南仍然紧绷的嘴角，他低下头停顿了几秒，然后抬起头道：“抱歉，我不应该随意揣测你。”

　　他诚恳的语调倒让纪南后悔起来。

　　“我，我没有因为这个生气。”纪南扭过头，抱着包的手臂松了又紧。

　　陈见山移开看着她的目光，长腿跨上机车。

　　纪南看见他戴上头盔，伸手向她递出另一个：“走吗？”

　　纪南是第一次坐机车。
　　更别说是坐陌生男人的后座。

　　但纪南伸手接过了头盔。

　　陈见山似乎也没有做好纪南会答应的准备，纪南坐到自己身后时，他的表情僵了一下。

　　“如果路上受伤，能报工伤吗？”纪南一边系头盔一边开玩笑。

　　陈见山微扬嘴角：“放心。”

　　话音刚落，他就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纪南被突然的启动吓了一跳，随后生生压下了下意识想抓住陈见山的手。

　　陈见山说的没错，他骑车确实没有那些飙车党的坏毛病，一路稳稳地穿过大街小巷，遇到小孩老人还会耐心等待。

　　雪后的榕江镇还比较冷，但纪南坐在陈见山身后，扑面而来的寒气全被他挡住。

　　纪南微微眯起眼，认真注视着身边后退的雪景。

　　目光偶尔落到面前脊背挺直的男人身影时，纪南在心里不由唏嘘。

　　放在几年前，她是绝对做不出这样冲动行为的。
　　在国外治疗的那几年，改变了自己很多。

　　“到了。”陈见山在一个院子前停下了车。

　　“不是去建材市场吗？”
　　纪南下车时，陷进这里没人清扫的积雪，一个不注意崴了一下。

　　陈见山适时扶了她一把：“店里的桌椅都是在这里定的。”

　　纪南不禁微微张嘴，没想到陈见山这么舍得。

　　院子不大，不过里面别有洞天。
　　四四方方的天井下坐着一位老人，他的肩头还洒着细细白雪，像是独坐了整晚。

　　“师傅。”陈见山轻声开口，似乎担心惊扰专心做桌椅的老者。

　　“我想定一张桌子，还是之前的规格。”

　　老人闻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却让人能看出他炯炯的目光。

　　纪南感觉到老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量了一下。

　　“行。”老人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木屑，“我之前正好多做了一套，你来帮我搬。”

　　“我们不是开的……”纪南小声问陈见山，“能运回店里吗？”

　　“之后我会另外叫车来。”陈见山道，“我过去一趟，你在这边随意看看，只是别碰那些木头。”

　　纪南点点头，其实不用陈见山交代，她也不敢碰那些看上去就复杂的木制品。

　　陈见山没去多久，回来时刚挂完电话，说已经联系好车，马上就来了。

　　“师傅，我们先走了。”陈见山向老人告别，纪南见状，也跟着说了一句。

　　老人的目光依旧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纪南不明白老人的意思，连忙跟着陈见山出去了。

　　机车停在一棵大榕树下，树下还放着石桌石椅，看造型，是老人的手艺。

　　纪南和陈见山坐在长椅两端，安静等待约好的车。

　　“老师傅的手艺真好。”纪南出声，想缓和沉默尴尬的气氛。

　　“老人家专心研究木工活几十年，我也是运气好，才能请他帮忙。”

　　陈见山说完，纪南就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了。

　　她现在格外盼望车能快点来。

　　“你是刚从国外治完病回来吗？”
　　陈见山冷不丁开口。

　　纪南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后问：“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在店里的时候看见你桌上的表了。”陈见山看了过来，语气里听不出起伏，但纪南就是能从他眼睛里看见一抹不同的变化，“应该治愈了吧。”

　　就像一片叶子落进池塘时荡起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