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死遁后》晨昏有废

1、第 1 章

　　闷雷滚滚，紫电在浓重劫云中倏然闪动。玄宗的护山大阵已开了十日，修士等闲不得进出。
　　太上长老，秋水剑-晏平生正在渡大乘期雷劫。

　　修仙界已有三百年不曾出过新的大乘期修士。晏平生此番渡劫声势浩大，引动了各方关注。
　　玄宗掌门秦非道为确保无虞，亲自出手肃清方圆千里，以免魔道宵小窥伺。

　　四象殿之上，秦非道身着一袭玄色云纹道袍，负手而立，正眺望着远方浮珑山顶峰的那抹蓝白身影。想起晏平生的嘱托，他心中的忧虑不禁又添上几分。
　　他心中明了，此刻不只是他在关注浮珑山。九州之内、十三洞天，泰半的渡劫期修士也都在留意这场渡劫。

　　他们也都想知道，身为仙道第一人的晏平生是否能跨越那道天堑。
　　自从三百年前纵横道君殒身破境雷劫之下，凡是想要突破到大乘期的修士没有一人能活下来。

　　晏平生会是那个例外吗？

　　罡风烈烈，吹得枝杈刷刷作响，叶片狂舞。陆清微仰头看向天际，师尊渡劫已有十日，她便在山外守了十日。
　　大乘期雷劫威力无匹，不是她这样的分光期修士可以抵挡的。因此，她和师兄宁不移早早就被送出浮珑山。

　　一道道青雷劈滚下来，轰隆愈响。陆清微的心像是被细密丝线提起来那般，又忐忑不定。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师尊渡劫的最后一日。闭关之前，晏平生答应过会送她一件合意的生辰礼。他向来言出必行，定会平安归来。

　　*

　　十岁那年，陆清微遇到了晏平生。在此之前，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人间连年灾殃，祸患四起，饿殍不知凡几。除了知晓姓甚名谁，陆清微早就不记得家在何方、还有无父母亲人。

　　像她这样的孩子，乱世中并不少见。陆清微每天睁开眼，所关心的只有今天能不能找到吃食，再寻个容身之地供自己休憩一晚。至于旁的，她没想过，更没有概念。

　　所以当晏平生出现在人群面前时，她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和旁人那般跪下去叩拜他。
　　除了离他不远处的地面，那刚刚乞儿争食不慎滚远的半口窝窝头之外，陆清微什么也没有想。

　　但晏平生径直向她走过来，人群不自觉避让。
　　他穿着一袭蓝白相间的道袍，袖口用银线绣了鹤纹，背上的秋水剑以白玉为饰、寒光潋滟，随着步伐，腰间的龙头玉佩轻轻晃动。

　　他在陆清微面前停了下来。她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趁这个机会向对方要些赏钱。
　　上个月，她听二虎说，东城的富户延请仙人下山做法，开坛赐福。仙人的符水灵验无比，凡人喝下以后能健步如飞，整整三日不用饮食。陆清微听得很是向往。
　　可是她太微贱、身上又脏兮兮的，仙人座下的童子恐怕不愿将符水赐福于她。

　　没等她开口，晏平生便随手一挥。人群的喧闹声、求祈声，街道上总是哄乱乱的犬吠、鸡鸣声，小孩的哭声、大人的呵斥声，俱都淹没在风中。
　　陆清微感觉身体一轻。回过神来，那座凡人界的城池早已缩成眼中小小一洼，人如针、车如蚁。从今往后，她的人生际遇被晏平生彻底改变了。

　　云气托体，陆清微第一次站在离地面那么高的地方。四下茫茫，她心底里全部的情绪里并没有害怕，更多的是好奇和一丝丝的雀跃：她不是没人要的孩子。
　　仙人看中了自己，是要带回山上去吗？

　　晏平生带着这个小姑娘遁光而去。
　　他察觉到袖口轻轻晃动了几下：很轻，却不容忽视。他垂眸看身旁那团小人儿：“有什么事吗？”

　　仙人一点也不凶。陆清微鼓足勇气：“仙长，您是不是要收我去做个看丹炉的童子？”
　　晏平生顿了顿。他的眼睫很长，眉目清润，仿佛云气捏就的仙宫中人。陆清微听到他好似微微叹了一声，说道：“算是吧，不过不必看炉子。”

　　他又告诉陆清微，自家名讳与山门以及修仙界的事。陆清微一字一句都记住了，玄宗、晏平生。
　　他们并未第一时间回到浮珑山，晏平生带她去见了另一个地方。

　　晏平生带着陆清微在灵风谷前落下来。山谷中住着他的一位好友，名唤陆嶙峋。
　　他拉着陆清微的手，对前来相迎的友人说道：“这是我新收的弟子，陆清微。”

　　陆清微仰头看他，心中诧异：仙人什么时候决定好这件事的……晏平生察觉到目光，回头对上她。他的神情很温和，带着一点笑意。
　　陆清微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原来也在不自觉地笑。她很快便想通了：自己既然有仙缘，做仙长的弟子又有什么不可以。

　　她学着从前见过别人的样子，恭恭敬敬给陆嶙峋行礼。
　　陆嶙峋语带调侃：“晏平生，你每收一位弟子都要先带来灵风谷吗？”
　　原来仙长还收了别的弟子。陆清微压下好奇心，没有多嘴问什么。

　　两个人在山谷中住了三个月。陆清微自小吃过不少苦头，摔打惯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算少。
　　修道之人，道体是修行根本。晏平生便让陆嶙峋出手为她调理。

　　除了苦药汁子，陆清微每隔五日还要泡药浴。陆嶙峋摸完脉象，有时会让晏平生外出采药。晏平生每次都面不改色应下来。
　　可陆清微看到陆前辈指名的那些药材，很多都好端端地在园子里长着。

　　有一次，晏平生采药归来。
　　陆清微帮他分拣药草：“师尊，陆前辈的医药费很贵吗？我能帮他给园子浇水。”
　　“清微，不必。”晏平生说，“我的徒弟不是专门看药园和丹炉的。”

　　离去之日，陆嶙峋送予陆清微一枚鱼莲雕花青玉坠。晏平生替陆清微收下，让她系在腰间。
　　回到玄宗，晏平生领着陆清微去见掌门与众位长老。他向众人介绍，自己是从灵风谷陆嶙峋处带回的这个孩子。

　　掌门秦非道笑着说道：“原来是陆真人的后辈，想必道缘深厚。”他开过口，众位长老也逐一贺过晏平生收徒之喜。
　　陆清微摩挲着腰间的鱼莲青玉坠，心底一清二楚：自己和陆前辈并无什么深厚关系，就算有，也只是看在师尊面上的照拂之情而已。

　　陆清微选择什么也没说。这个误会，晏平生要瞒下去，她自然也要跟着瞒下去。
　　最终，那天她又收下许多见面礼。

　　修仙界不似凡俗规矩繁琐。陆清微给晏平生磕了三个头，递过拜师茶，又见过宗门师长，这便算正式入门了。
　　后来陆清微才知晓，其实拜师礼并不是全像她当日这般简单。
　　只不过，师尊格外不看重这些繁文缛节罢了。

　　陆清微后来问师尊，让人误以为自己是陆嶙峋的后辈，是否不大好。
　　晏平生淡声回道：“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会介意。为师已经提前和他商量过了。”
　　她这才放下心来。

　　陆清微后来才知道，仙人的社会原也和世俗界没什么分别，也讲究资历、人脉、背景。
　　晏平生为她筹划这些，是不想她被人看轻。

　　晏平生的修行洞府在浮珑山。此地山势绵延千里，万仞壁立，烟云缭缭，灵机沛然。
　　除了晏平生和即将入住的陆清微，此山平日只有她那还未见过面的师兄宁不移，十分清寂。

　　在浮珑山的九年，陆清微跟着师尊引气修道、修习剑经。
　　她不仅再没饿过肚子、再没担心过明天住在哪里，还成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修仙之人。
　　因此，她更加倍努力修炼。

　　后来，陆清微慢慢知道了：晏平生不只是仙人，还是最厉害的那个。
　　百数年前，道魔大战，晏平生一人一剑杀得魔修闻声震颤、望风而走，仙道第一当如是。
　　可是，陆清微从来没见师尊用过秋水剑。

　　*

　　大乘期要渡的是九天应元雷劫。秋水剑已然出鞘，护在其主身边。晏平生已经有很多年不曾用过它了。
　　纷纷扬扬的剑光像是下过一场大雨。百数道、万千道光亮或是匍匐在晏平生袖角边，或是劈斩向从天而降的雷霆之力。

　　风动云变，气流吹散他束发用的丝绦。雷光洗过之处，方圆百里化作一片焦黑，地火翻滚。
　　天之一角像是也要被割碎了，沉沉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八十一道雷劫已过，劫云却仍没有消散的迹象。
　　赤金云焰裹挟着长风，又是三重罡烈雷光重重地砸下来，瞬间便吞没了他。

　　远方的云蒸霞蔚折射在这方天地间，像是绚烂已极繁盛已极的海棠忽地开败。
　　晨昏之间，寂静得只能听见落花流水。

　　浮珑山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撕心长啸：
　　“师尊！”

　　是年，晏平生陨于雷劫之下。
　　秋水剑断，不见仙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