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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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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很久。
晏平生陨落已有三日。渡劫境修士身归天地,云麓亦要为之同哭。浮珑山脉笼罩在茫茫水雾之中,凄迷非常。
夜里,陆清微醒了过来。她又梦到师尊身死那天的情形了。一切就如同荒诞不经的梦那般,不甚真切。
当日,护山大阵被翻卷的宏大气流撞击得震荡不已。山动地摇,先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声哗哗作响,而后侵天覆海、冲刷尽眼前的一切。
在天道降下的劫数面前,人显得如此渺小。
陆清微手抖得连御剑都未稳,跌跌撞撞要去找晏平生。她的师尊此时此刻就在漩涡中央,就要消失不见了。
师兄宁不移拦下她。他扯住陆清微的手,切切说道:“清微……清微!师尊难道想要你随他而去吗?”
他平时温弱惯了,此刻力道却大得惊人。陆清微甩了几下没有甩开,于是索性用另一只没有被捉着的手继续掐诀。
宁不移没有办法,只好又说道:“师尊有东西留给你。”
陆清微回头看他。
宁不移继续说道:“师尊此前提及雷劫凶险万分,渡劫之日必不能再护你我周全。若是师妹冲动行事,让我把此物转交与你。”
他把一个檀木盒塞给陆清微。
木盒里是五件玉雕镇器。陆清微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那是师尊答应要给她的生辰礼。
刚入玄宗那年,晏平生第一次陪着陆清微过生辰。他问清微最想要什么。
陆清微想了很久。吃的?师尊从来没饿着自己。法器?剑修用不上。心经?他从来予取予求。
最后,她问晏平生能否送她一件老虎镇器。从前她在街上流浪的时候,见过店铺陈列着一组十二样的生肖摆件。
那段时间,她每天都要路过杂货铺三五次。半个月后,那组摆件被一个衣服干净整洁、小脸圆圆的孩子拉着父母过来买走了。
第二年,陆清微要了兔子镇器。第三年,换成龙型镇器。
到了第四年,还没等她开口,晏平生早就雕了小蛇当作生辰礼。
当天晚上,吃过长寿面,陆清微在房间里摆弄几样镇器。她想起晏平生说修士寿元绵长,还想到十二年也很长很长。
她想一年接一年地这样过下去,把师尊送的礼物每样都妥帖收好。
只是她没有想到,剩下的缘分都被晏平生装在眼前这个小小的盒子里了。
陆清微想啊,想啊。直到透明的泪滴满了玉雕,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泣不成声。
悠悠钟磬连敲了十八声,响彻山门。十数道遁光先后聚集在四象殿之内。
秦非道环视殿前齐来的众位长老,沉声说道:“诸位长老,晏道友渡劫失败,就在方才已然兵解转生而去了。”
众人神色微变,面容俱是一肃。
见无人出声,秦非道点了两人:“金长老、周长老,你二人且随我去浮珑山。一切事宜,等我三人回来自有分说。”
金雨澜、周若望二人随掌门行至山脚下,就看到两道单薄人影立在那里,果然是晏平生的弟子。
陆清微面容惨白,只抱着那个盒子。周若望停在宁不移和她面前,说道:“你们也过来吧。”
宁不移扶着陆清微,跟在两位长老后面。
一行人遁光抵达浮珑山顶峰。劫云消散之后,原本的修行洞府一片荒凉,像是蜕尽了鳞片的将死之龙匍匐着倒在地上。
四处不见人踪。晏平生连尸首都没有留下。
周围都是散乱无定的水系灵机,与暴烈雷息纠缠着绞散在一起。
陆清微看着眼前的一切,觉得熟悉又陌生。
秦非道一面叹息,一面用法力慢慢抚平雷劫造成的地裂痕迹。劫灰余烬布满云间,将天幕涂得更为浓黑。
雨终于落下来了。
她就在这场雨里茫然不停地走。
有人在远远近近地说道:“师妹……不要找了。师尊不在这里……”
“清微……”
忽然,她感觉到有一样东西半埋在脚下。陆清微低头去看:那是半截秋水剑,断口处齐整决绝地断开,剑柄焦黑。只有剑身雪亮如新,映了半面萧索。
师尊……在这里。
*
玄宗历代先灵的命灯都被安置在了静清殿内,最新移来的那一盏属于晏平生。
数千盏熄灭的命灯整齐地列奉在玉台上,不见阴森,只令人觉得肃穆悲伤。
雨丝缠连着绵绵夜色,烛火晃动,照出两道茕茕的影子。
先灵每日要奉诵七遍往生经,一连七日,如此四十九遍才能功德圆满。
晏平生的师长早已仙去,门下仅有宁不移与陆清微两名弟子。秦非道便安排二人轮流诵经守夜。
宁不移跪在蒲团上,伏于地面,身体微微耸动着。陆清微走近他,哑着嗓子轻声道:“师兄?”
对方听到声音,停止了细微动作。宁不移眼眶微红,他忙用袖口压了一压:“清微,你怎么来了?”
自从少时根基受损,他的身体向来比寻常修道人病弱不少。此刻刚刚哭过一番,更加苍白昳丽。
师兄也十分伤心。
陆清微定了定神。她与师兄原本并非十分亲厚的关系。为了温养灵脉,宁不移常年居住在浮珑山侧峰。
陆清微一年之中与他相见的机会,不过区区数次。在她印象中,师兄是一位性情温和之人。
她被师尊领进玄宗时,只私下行了拜师礼。
而当年宁不移入浮珑山,却是行了一整套完整的隆重礼节。秋水剑晏平生收徒,连外宗修士都来观礼,可见场面浩大。
只可惜,后来……
晏平生是剑修,宁不移却因灵脉有损而不能习剑,转而修行了云霄玄浪诀。
若非如此,师兄才是秋水剑经的唯一传人。
陆清微想,自己陪在师尊身边九年,把他当作最敬仰的人。而宁不移长她四岁,七岁拜师,跟在晏平生身边凡举一十四年。
师兄嘴上不说,夜半守灵时却在偷偷落泪。他心中的苦就如同自己这般,哪里是言语能说尽的?
静默了一会儿,她对宁不移说:“师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说完,她起身离开了静清殿。
不多时,她提着一盏昏黄的小灯重新回来了。
宁不移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清微,我并不怕黑。”
殿中四角置着铜鱼,口中衔着夜明珠。清光熠熠,将宁不移的侧脸映得朦胧而柔和。
他穿着一袭青色素纹道袍,因着新丧在身,连修士常佩的玉饰都一并取之不用。那一派温和从容的模样,差点让陆清微以为又见到了晏平生。
但也只是仿佛而已。
晏平生毕生习剑,清润之外更添意气飞扬,剑光所出,如渊如海、尽显宗师风范。
而宁不移更像一泓碧水,波澜不惊,倒映着寒月清光。若是两人立在一处,任谁都不会错认这对师徒。
陆清微将小灯拨亮了些。她低低地问宁不移:“师兄,你也很想师尊对不对?”
烛火在对方眼眸中跳动着,他瞳孔中燃着一小簇火焰。
宁不移“嗯”了一声,闷闷地说道:“师尊……不在了。清微,他丢下我一个人了。”
他的神色清冷而哀伤。
陆清微快速地回答道:“怎么会呢?师兄,这是师尊留给我的琉璃灯。他说夜里怕黑、或者是一个人的时候,就把烛火燃起来……”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后半句是,为师看到就会来陪你。
那时候,陆清微年纪还很小。她发现晏平生脾气温和、从来不打骂她,这才大着胆子求师尊夜里多留一会儿。
后来又过了一两年,她在浮珑山住得十分习惯,打从心底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于是,那盏灯就不必再点起来了。可她仍会将琉璃灯放在寝殿案头,时时擦拭保养。
现在,她把它送给宁不移。
师兄是晏平生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关系最亲近的人。从今往后,她要好好待他。
学着师尊从前安慰自己的模样,陆清微生疏地用手搭在宁不移的肩上。
因常年服药,师兄身上沾染着散之不去的药香,如琉璃脆、霜雪薄。
宁不移将手覆在清微的手上,握住不放。她的手纤长,极适合握剑。
这样一双手,从前被晏平生握着习字、握着习剑,自己从没有机会将之拢在掌心里。
他就站在浮珑山侧峰,隔着滚滚烟水、千丈青峰,看着那对师徒。
他轻轻抱住师妹:“清微,从今以后我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