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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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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进屋的时候,门外的家丁正好破开正门,锁落在地上,似乎没有锁稳,所以没花太长时间就能轻松破开。
荼微松口气,看到芈随昏迷在地上,赶紧冲上去将他背起来往门外跑去。
可是她在这呛喉的浓烟中呆的时间太长,刚把芈随交给门外接应的家仆,自己也脱力地倒在地上。
看到侍女家仆七手八脚将他们扶起来远离火场,身后火势也随着帮手越来越多有熄灭的迹象,荼也终于撑不住,睡了过去。
她又一次梦到自己回到了秦宫。
初到秦宫的时候她就想……这里真美啊。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她一定要想办法带着她,还有涵容……一起住进这样美丽的宫殿中。
后来她才发现,原来从始至终,这个念头,堪称一个彻底的笑话。
她仿佛灵魂离开了身体,就这样冷眼旁观着自己带着杀掉嬴疾的任务,一步步混进秦宫。
凭借着这样一张脸,还有从小就被严苛教导过的祀舞,让她一下脱颖而出,被秦王钦点,成为下一任祭司。
那一天,她如期穿着华丽的礼服,一步步踏上秦国的祭天坛。
她被允许将那装着和氏至宝的金匣捧在手中,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熟练地翻腕儿,裙摆缀着种种银饰,每动一下都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下一刻,阵阵凉意从全身上下传来,她只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巨大的脆响。
那是熟悉的,银饰相鸣发出的声音。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着这声脆响,瞬间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神情,都在那一刻,被在场熙攘中的每一个人尽收眼底。
可是她竟然不觉得惊讶。
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她只是昂起头,不顾那些打量、审视,乃至于下流的视线,越过重重人群,越过那双因为羞辱她而得意洋洋的阴鸷双眼,对上他身后那个,始终冷眼旁观的美艳女子。
那女子有一张那样美丽艳绝的脸,可她看着她的时候——即便在此刻,即便在她已然一无所有、饱受摧折的此刻——她依然用那样带刺的嫉妒,看着她。
而后,终于勾起唇,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被空气侵蚀肌肤,被视线凌迟肉身,她从未真的感到寒心。
但从女人勾起的笑靥里,她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终于明白,谁都救不了她。
谁都不会救她。
她唯有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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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门外隐约有嘈杂的争论声,但她顾不上那些,换好衣服就直奔芈随的房间。
昨晚他伤得太重,连她也没有把握能把他救回来。
何况昨天奔波来去一整天,她实在失去力气贴身照看他。
她知道,芈随能不能活得下来……只能看他自己的命。
推开门的时候,少年仍然和衣躺在床上,侍女们为他将胸口的伤换了药,换了干净的衣服。
她小心翼翼走近他,坐在床边,终于看清他心口微弱的起伏,松了一口气。
她抓起他一侧的手,手按在脉门上。
这个院子是临时腾出来的,离大门有一段距离,门外有棵枯死的老树,即便春夏之交,也仍然光秃秃的。
折腾了一夜,屋里此刻出奇的寂静,荼有种自己几乎能听到少年微弱心跳的错觉。
窗外,一阵风将窗子刮得砰砰作响,荼这才注意到,窗户没关。
凉风从窗外灌进来,她打了个激灵,起身去关窗。
树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荼下意识朝窗外看了一眼。
一切风平浪静,只有枯树被风摇动着,在月下晃出一道黑影。
一只瘦弱的手从身后拉住了她。
荼下意识挣开,警惕地回过头,却对上芈随疑惑不解的眼睛。
“别说话。”
看她愣在原地,芈随仍然不明所以地上来拉她的袖子,微喘着粗气将她拉进桌前坐好,才松了口气。
沉默良久,荼冷不防开了口:“有人来过你屋里?”
芈随原本正在发呆,她一开口将他吓了一跳,半天才堪堪回过神来,讷讷道:
“我……我也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让我别说话?”
芈随仿佛遇到敌人的小兽,又警惕地朝关上的窗户方向看了一眼,才声音极轻极轻地说:
“我以为我一定已经死了。”
荼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芈随有些害怕地瞟了她一眼,才试探着问:“我、我可以……悄悄地跟你说吗?”
“你说。”
芈随局促地犹豫半天,才凑近她耳边,很小声地说:
“我醒来的时候,眼前黑极了,什么也看不见。我感觉很渴,想站起来倒点水喝……可是没走到桌子前,我就摔倒了。我才发现,原来我没有死。因为……”他又不安地看了荼一眼,才犹豫着说,“因为我知道,那时,我才是真正要死了。但是,窗户突然打开了。”
荼挑起眉,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又朝他凑近了一些,示意他说下去。
“然后、然后……我看到他……他……”
芈随支吾起来,说不下去了。
“他是谁?”
芈随皱着脸,张开嘴巴又闭上,半天才凑近荼的耳边,声音极小地说了一个字。
“‘我’。”
“哈?”荼退开一点距离,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不出异常,叹了口气,放弃去探究他这话的意思,只问,“然后呢?”
芈随歪过头:“然后他就从窗户里消失了呀。”
“……”荼默了默,耐下心来,说,“有人刚刚进了你的屋子,然后又走了。所以,这之间,他在你摔倒的时候对你做了什么吗?他扶你起来了?”
芈随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他点点头:“是的,他扶我起来了。那时候我还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后来,窗户打开了,所以我——”
“那他还对你做了什么吗?他给你吃了什么东西吗?或者帮你包扎了伤口吗?”
芈随眼前一亮,但是很快被恐惧淹没,他有些害怕地又凑近她一些,努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竟然自顾自地哭了起来。
荼已经习惯了此人的喜怒无常,一边拍着他的背安抚他,一边放柔声音,问:
“他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芈随低头啜泣,不理人。
荼不耐烦地掰着他的脸看向自己。
“说话。他到底做什么了?”
芈随看着她的眼睛,开始发愣。
她的眼睛,一定是神的造物。
每当那双眼睛看向自己,好像所有的情绪都能平复下来,只要望着她的眼睛,好像一切都不足为惧了。
荼正要出声喊他,他却猛地抱住她:
“荼荼,我可能要下地狱了。”
“……地狱?”
“母亲说过,做错了事,就要受罚,不、不能心存侥幸……”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模糊不清地说,“否则的话,就要被神彻底抛弃。……神最讨厌不敢认错的孩子,祂会放任魔鬼来把他们带走,永远、永远地在地狱里……”
从芈随不大连贯的叙述中,荼大概明白了“地狱”是什么。
无非善恶有报一类的故事……她想,果然还是小孩儿,能被一个故事吓得半死。
想了想,她问:“魔鬼,是什么样子?”
芈随抬起头来,口齿不清地说:“魔鬼,就是……”
“魔鬼是一面镜子。小阿随,你要记住。”
厚厚的玻璃在黑暗中,没有一点儿色彩,映照出女人满布血丝的眼睛,她蹲下身,手紧紧握着男孩儿的手,他吃痛地蹙眉头她却浑然不觉,力度越来越大,无机质的眼睛像黑洞一样望着他,他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只能被她的眼睛吸引着,听她说:
“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魔鬼。魔鬼在你不敢赎罪的心里,在你懦弱的灵魂里,因此,魔鬼的模样只有你才知道,它——”
“长着和你一样的面孔。”
女人的神情也随着她的话逐渐变得癫狂而扭曲,带着深深的痛苦与恐惧,她死死拉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念诵“神”的戒律——
“它,就是你。它是你的镜子,映照你生而背负的原罪,映照你必须以死来乞求神的宽宥的罪……”
他害怕极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母亲的手,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可是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那是一栋偌大、华美,而且没有出口的房子。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他儿时居住的地方……
没有“门”。
“阿随!”
女人长长的指甲从身后抓住他的脖子,尖锐的痛楚透过肌肤充进眼眶,眼泪夺眶而出,他大声喊:
“我要出去!我不要留在这里,母亲,我要——”
“阿随。”
女人脸上最后的笑容也消失无踪了,他知道,母亲生气了。
他于是感到更加害怕了,害怕到动弹不得,浑身冰凉的听到母亲就像书里说的那个神明一样冷眼俯瞰着他,一字一句吐出审判之词:
“做错了事,就要受罚。”
在他恐惧而无能为力的双眼中,最后映照出女人温柔到近乎诡异的笑容,冰凉的手抚在发顶带来的每一寸触感都让他抑制不住地颤栗,女人歪过头,温和、轻柔地问他:
“……记住了吗,阿随?”
“芈随?”
一个女人的声音再次响在耳边,他猛地一个激灵,头顶再次传来那种轻柔的抚摸。
他下意识想要挣脱,可是又很快停住了。
首先映入眼中的,仍然只是一双……神之造物。
那双有魔力的眼睛能安抚人心,他忽而发现此时此刻,自己已不在那个玻璃铸造的孤岛里了。
这里有门、有窗,木头的温度也是温暖的。
……头顶的抚摸也是。
和母亲的抚摸不同,那只手是温热、从容的,他视线最终撞进她的眼睛,第一次看到,原来眼前的女子看他的时候始终微蹙着眉头,带着一点儿不耐的意味,又总是耐下心来慢慢等他回话。
“荼荼。”
嘴巴比脑子更快地喊出她的名字。
女子皱着眉头半是不耐半是担忧地凑上来,追问:“到底怎么了?”
他感到心前所未有地静了下来,再一次,抬手轻轻抱住她,脸在她颊边蹭了蹭,声音微扬,又带着一点儿疲惫的倦意,说完就沉沉地睡着了——
“荼荼会保护我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