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第 16 章 ...
-
这一天,荼一直待在芈随的房中。
床上的少年气息沉稳,远没有之前那样虚弱易碎的模样。
他还紧握着她的手,那只手也不再微微发冷了,一点温热的触感源源不断从手心传来。
荼终于有些放下心来,她想,芈随口中那索命的厉鬼,恐怕……恰是来救他的命的。
可是,对方为什么始终藏透露尾、不肯露面?……之前那棺材板的事情,莫非也是出自他手?
况且,连她这样自小精通医理的人都觉得头疼的伤,对方到底怎么能仅仅通过一粒药丸就解决?
而且……
荼垂下眸,手上却微微传来一丝痒意。
少年睁开眼睛,一看到她就咧嘴笑了起来:“荼荼。”
荼看他醒了,窗外已然日上三竿,她收回思绪,站起身就要离开。
“荼荼,”少年见她匆忙的模样,坐起身来,眨眨尚且迷离的睡眼,偏过头问她,“你要去哪儿?”
荼顿了顿:“你在家里好好养伤。很快,我就会回来了。”
说完她便行色匆匆出了门,一路直奔府外。
脚刚迈过门槛儿,两个身穿甲胄的黑衣人就一左一右将她拦住了。
荼并不意外地止住脚步,定定看着两人,道:
“带我去见你家主人。就说,我有要事相求。”
两人对视一眼,又心有疑虑地看看荼,看看府内,最终还是沉默地带着荼,向瑶台走去。
三人都没有注意到,一阵微不可察的风,随着他们的离去,吹进府内。
站在瑶台之下,荼下意识停顿脚步,微微抬起头,正对上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荼却收回视线,对身边带路的两人打了个手势:“劳烦二位带路吧。”
上楼的时候熊良夫已经从高台上进屋了一会儿,此刻正拿着一枚玉佩模样的东西,在手中来回把玩。
荼朝他行了个礼,在他的示意下坐到他对面。
熊良夫却始终没有开口,也不抬头,就低着头把玩着那枚玉佩。
荼下意识顺着他的动作看向那枚玉佩,色泽清透翠绿,看上去触手生温,即便只看这一眼也知道,这是拿上好的和田玉雕成的玉佩。
即使在楚国宗室之中,也必定千金难求。
出神之际,熊良夫终于开了口,开门见山道:
“如何,荼姑娘……这就考虑好了?”
荼看他一眼:“公子既然心里已经有了定论,又何必来问我呢?”
熊良夫挥手让带路的人下去,才看向她的眼睛。
这人和别人很不同。
他看向她眼睛的时候,只有毒蛇一般的算计与冷漠,丝毫没有旁人看着她的时候,近乎于敬畏、惊艳、恐惧的情绪。
那双毒蛇一样的眼睛将她锁定就不放了,半天他勾起唇,又低下头摆弄起那块玉佩,叹息般道:
“某自然是希望荼姑娘能够回心转意……选择正确的阵营啊。”
荼越看那枚玉佩越觉得,那上面的纹路,似乎有些眼熟。
她正想在定睛细看一会儿的时候,熊良夫冷不丁又抬起头来,将玉佩送到她面前:“姑娘喜欢这个?”
荼收回视线,正襟危坐:“不敢。价值千金的玉,同一文不值的草……如何能够相提并论呢?”
熊良夫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半天才将那枚玉佩硬塞到她手中:“你可不是什么一文不值的草……拿着。”他将那枚玉佩硬塞到她手中,“你我同为楚国人,共饮湘江水,同祭傩巫神……这玉佩,我理当送你。”
荼蹙起眉正要推辞,片刻后,意识到什么一般,捏住那枚玉佩,上下打量起来。
拿近了看,玉佩上的花纹和方才远看并无差别,是最常见的双鱼纹样。
也就只有材料值得注意,拿到手中就知,果真是上好的玉料,触手生温,甚至凑近了看,里面还有细小的纹路,放在日光照耀下,竟折射出透亮七色的光泽——
想到这里,荼脑中猛地闪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
她抬起头正对上熊良夫不置可否的笑容,她低下头将那玉佩内部的温润光泽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又凑近玉佩的双鱼纹路,将它在日光下照了又照。
最终,她终于在一片光芒当中,看清了那隐藏在双鱼纹路下的四个小字——
阳城姜氏。
荼的神色猛地沉下来,那双潋滟的眼睛头一次露出凛冽的神色,饶是熊良夫这样的人乍然看见,也不禁有片刻的怔愣。
“……这玉佩是哪来的?”
熊良夫笑而不答:“这个问题,姑娘应该比我清楚。”
荼的眼睛从问话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他,熊良夫不闪不躲地迎上去,顿了顿,继续道:
“自然是从姜氏的尸身上找到的。”
荼断然否定:“不可能。”
“为什么?”熊良夫打量着她,饶有兴味地问。
荼却抿起唇,无论如何也不再答了。
熊良夫却不依不饶,意有所指:“莫非……处决姜氏的时候,姑娘你也在场?”
他的语气不无讥讽,每吐出一个字,荼就感到心下沉一寸。
过往的记忆再一次袭上心头,她简直如坠冰窖,来时想的所有话术一时间全都被抛诸脑后,只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楚。
“王姬……当年我将你从猎场带回来,将你养大、带你进入闻章台,读书、识礼……我从没求过你什么回报。可如今……东窗事发,我只有一事相求。”
那个看似温柔,实际上比谁都有手段的女人,第一次毫不犹豫地跪在她的面前。
她还记得她立马蹲下来想让她起来再说,却被女人紧紧握住双手。
冰冷的痛楚被滚烫的眼泪砸得痛极了,她望着女人那双因走投无路而黯淡下去的眼睛,好像不需要她说,荼就已经明白了一切。
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视线漫无目的四处犹疑,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女人恳求的目光。
她垂下眸,任凭手中的力道越来越大,也还是咬着唇一句话都不说。
半晌,她说:
“与其求我,你不如自己想办法好好活下去……自己保住你的女儿。”
听到她的话,女人眼底似有触动,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身后兵甲碰撞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来不及说其他,只是更加紧握住她的手:
“王姬,答应我……救救涵容。……算我求你。”
荼咬着牙就是不说话,直到女人被身后的杀手不知道押着去哪儿了,她也没有答应。
她看着站在眼前一身华服、艳绝无双的女子,任由她凑近她,染了丹蔻的长指甲捏着她的下巴划破她的脸颊,心想,母亲啊……你都活不了了,如何能够指望你一手养大的我,能救得了涵容呢?
“真是一双天生祸水的眼睛。”
同一时间,女人的声音带着嫉妒与怨恨,响在耳边。
那双美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冰冷的杀意却愈发浓烈,连身后跟着的一干护卫都不禁感到悚然。
荼没有说话,她站在原地,想的却是……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和十五年前在猎场时,如出一辙。
也是孤身一人,也是手无寸铁、走投无路,也是被狼群逼到了角落。
只是那时,有人就在那一刻及时出现,救了她。
而现在,她仍然是孤身一人、手无寸铁。
救她的人也已自身难保了。
但她仍然想要活下去。
在那道杀意化作实质、在女人抬手真正下令将她就地处决之前,荼笑了。
——朝着女人身后站着的护卫笑了。
在所有人怔愣的片刻,她走到护卫的面前,模仿着主君对她做的动作,捏住了那个男人的下颌。
他是杀手,不是士兵。
他还拿黑绸蒙着面,腰间佩了刀,却没有穿着兵甲。
她一下扯掉男人的蒙面,视线掠过他被火烧伤的丑陋痕迹,对上他的眼睛。
男人先是一愣,下意识后退一步,手已然放在刀柄之上。
荼却没有犹豫,视线没有片刻离开过对方的眼睛,在下一刻仰起头,吻了上去。
心跳在这一刻几乎要跳出胸口,可她的手没有半分颤抖。
她忘不掉男人在最后一刻仍然怔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那是勾魂的凶器,至死也无法摆脱一般。
她从他眼中看到了惊艳,看到了震撼,但也看到了恐惧,乃至于——
敬畏。
但真正的凶器是一道冰冷的刀锋,训练有素的杀手在那一刻几乎忘记握住赖以生存的刀,而这,就是他丧命的理由。
那柄素日来夺走他人性命的长刀此刻将它的主人穿心而过,最终堪堪停在少女胸口之前。
她的视线没有动,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停顿,刀被一只纤细素白的手利落地拔出来,鲜血喷溅在脸上,温热而血腥。
最后一眼,男人颓然倒在地上,眼睛死死睁着,仿佛定格在死前那一刻。
倘若没有亲眼目睹眼前的一切,恐怕所有见到这具尸体残相的人都会毫不犹豫的认定,杀他的人必定用了迷药——
以致于让他在临死之前,竟以为自己见到了非人之物。
荼看着男人死不瞑目的眼睛,知道,母亲是对的。
她能够活下去——
凭借那双“不祥”的眼睛。
她回过头,看向身后旁观了全程的女人。
此刻,女人眼中有嫉妒、有审视,也有玩味。
片刻后,她一步一步再次靠近她,蹲下身、抬起手,尖利的指甲停留在她的颈侧,扼住咽喉,慢慢收紧。
荼却仍然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手中长刀握得越来越近,却始终没有刺出去。
那只手越收越紧,窒息感几乎让她下意识挣扎起来,可是她和她对峙的眼睛却没有片刻移开。
荼感到生命正在逐渐流逝,眼前突兀地闪过姜氏被押走前看她的最后的眼神,荼再也忍不住,吃力地调转刀锋——
脖颈上的力道却忽然松了。
女人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冰凉的手触碰在脸上,抹去她颊边的鲜血,她再一次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半晌,勾唇笑了:
“你果然是……天生的杀手。”
劫后余生的荼几乎脱力,却还是不敢就这样跌坐在地上,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的身后。
她一路跟着她走,走到那雕栏玉砌的高台上,走到那不见天日的死牢中,走到……
她回过头,看着身后沉默的少女,捏起她的下巴,恶劣地笑着,告诉她:
“想活下去吗?杀了里面那个女人,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熊良夫见她发愣也不打断,只是观察着她的神色。
荼回过神,眼神愈发冰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熊良夫笑了:“既然闻章台勾结秦国的消息还不够让姑娘你转投瑶台之下,那么……害死姜氏的凶手,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