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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06章 藕荷衫 烟罗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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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正是梅雨季节,自午夜开始,原本明朗的天空渐渐飘起了淅淅沥沥小雨。清脆悠长的雨滴敲击在着楼外的青石小路,一声声叩击着少年心底那根敏感的琴弦。
龙皓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拖过棉被被盖住了头脸,耳中闻着青碧色屋檐外滴答的水声,他心中愈发的焦躁难捱:“师父和那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师父好像能掐会算地知道阿康去了哪里?”楼外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那是林业平熟悉的步伐,风中还带起了一丝弱不可闻的衣袂破空之音。
龙皓知道这是武学高手在施展轻功身法带起的风声,他在皇宫中曾见过父王的侍卫长展露过这等精妙的身法,登时心下痒痒便想起身一窥这神秘男人的武学身手。然而,他才掀开窗棂却又想起了林业平的叮嘱声——“不准偷看偷听”!
于是,少年只好按耐住满腹的好奇之心,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
长夜难眠,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偷跑出宫游历,在乌衣巷第一次邂逅林业平的情景。
那也是梅雨时节。
烟雨氤氲的青石板路上,藕荷色的人影自远处悄然而来。烟罗色的二十四骨乌木绸伞下,是莹润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
那人站在天地之间,斜飞的雨丝濡湿了淡色的衣裳,云锦的襟袍和衣摆在风中款款摆动。
“你是谁家的孩子?家在哪里?怎么在巷子里乱跑?”
“为什么不说话?”
“是不是饿了?那男子有些凌厉的眉色渐渐缓和下来。
他本是偶尔路过并不打算停下来——有时候,停下来就意味着一种羁绊、牵挂和责任,而他不需要这种人间的情感。然而,路边这个孩子的眼神却打动了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写满灵动、生机、活气,还有对生命的渴望,对未来的希冀。
龙皓也不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全然不顾自己的浑身早已湿透,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面,交汇成几条蜿蜒的小溪流,沾满了青草黄泥的布鞋上左右各有两个大窟窿,透过破洞依稀可见那冻得通红酱紫的脚趾头。在如此困苦恶劣的环境下,稚嫩如杂草般低微的个体居然还能蓬勃地生存下去。
林业平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眸中缓缓漾开了一层温柔的怜悯之色。
“……跟我来。”
从此,这柄烟罗绸伞的主人,为自己挡住了一蓑烟雨撑起了一碧蓝天。龙皓的小手把那人衣角攥得紧紧,片刻也舍不得松开。他极目远眺,远处松碧塔飞扬斗拱的翘角上,古老的铜铃在轻轻晃荡,宛如一首永不停歇的歌谣,直唱到天荒地老……
这一刻,碎雨轻轻飘零于风中。
这一刻,栀子花的淡雅幽香轻轻萦绕在他们的周围。
小巷内,林业平喂饱了这个懵懂的孩童,而对方却像个牛皮糖一样缠着他再也不肯放手。
“林大哥,让我跟着你住在乌衣巷好不好?”
“不可以。”
“林大哥,我会烧饭、炒菜、洗衣……我还会斗蛐蛐逗你开心。你看你整天都不肯笑,要是跟我在一起,你一定会开开心心每一天。”
“你回去吧。”
“林大哥,我是个孤儿,从小就没人要我。现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孩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林业平,脏兮兮的小手扯住对方宽大的衣袖。林业平停下了脚步望着龙皓那张乌黑的小脸,紧缩起来的单薄小身子,他皱了皱眉,不得不思考起如何解决这个烫手的山芋问题。
“放开我。”
“不放!”
“放手。”
“就不!”
烫手的山芋最后也没有甩脱,因为下一刻,林业平看见乌衣巷的尽头闪过一道玄衣身影——疾如闪电快如流星!那人就如一柄出鞘的寒剑,带着一股透骨而来的杀气!
林业平望见这道人影,心下登时一凛,霍然转身,语调冷淡:“好,若不怕死不怕吃苦,我便答应你,跟我走。”
这一年,龙皓十二岁,林业平十八岁。
他成为了他的师父。
林业平买了匹健马,把龙皓小小的、瘦弱的身子圈在自己的臂弯里,带着他翻越万水千山,一路漂泊而来。
旷野,郊外。
红彤彤的篝火把林业平清俊的容色映得一片绯红,他英挺的眉淡淡地纠结着,似乎在为未来的生机担忧。
“师父,放心吧,我不会吃白食。我会努力帮你干活,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辛苦。”龙皓咬着嘴里的馒头,含混不清地表着决心。
万籁俱寂,燃烧着的篝火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枯爆声,偶尔还能听到夜鹰的啼叫声。
“哎呀,”龙皓一个激灵,只觉得死死寒意从脚底板钻进了心房。他吓得扔了手里的馒头,一头扎进林业平的怀里。“师父,有……鬼!有鬼在哭!”
“没,是夜鹰在叫。”
“是吗?可我怎么觉得像是……鬼在叫!”龙皓的呜咽声又低又小,还带着微微的颤音。
林业平腾出被他抓得紧紧的手臂,轻轻地摩挲着龙皓软软的头发,淡淡道:“鬼有什么好怕的。你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比鬼可怕得多,恐怖百倍。”
“我知道,可是,还是觉得这声音好怕。”
林业平禁不住微笑起来,他从地上摸了两块石头,扬手“啪啪”丢了出去。于是,周围顿时归于静寂。
“好了,现在不怕了吧?”
“嗯!”龙皓乖顺地点了点头,依旧扎堆在林业平怀里死死不肯放手。
“小皓终究还是个孩子。”林业平无奈之下叹了口气,心下暗忖道。
——他忘记了,其实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却还要带着另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去闯荡江湖、躲避追杀。
整整一夜,他只能任由对方搂着自己腰身,在自己怀里小猪般地拱来拱去。龙皓睡梦里留着长长的涎水,嘴里还不时发出满足的梦呓声。
第二日晨曦时分,几缕曙光透过枝桠稀疏的缝隙,淡淡地落在林业平、龙皓的脸上。斑驳的树影下是沉睡的两人,身边的火堆早已熄灭,残留的袅袅青烟缓缓升起,混在清晨的薄雾中,四下飘洒开去。
林业平带着倦怠睁开了眼,稍微一动,便觉得刺骨的剧痛传来,逼得他重新跌坐在地上。龙皓倒是精神抖擞地一蹦而起,乌溜溜的大眼睛注视着林业平,惊讶地道:“师父,怎么了?哪里痛?是不是昨天晚上我睡着后压伤你了。”
“和你没关系,小时候跌倒留下的毛病,每天早上起身时就这样,好不了的。”
“是吗?那以后我每天早上都会扶着你起床。对了,我会推拿按摩,要不,我拿药酒给你按摩按摩,说不定十天半月后就治好了。”
林业平自然知道自己这伤的根源在哪里,岂是十天半月能治愈得了。但他眼见这孩子一脸真诚地望着自己,眼里透着希冀的光芒,他不忍拂逆了对方的好意,于是敷衍了一句。
“好。”
龙皓闻言,亮晶晶的大眼中满是欢喜之色。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他特别高兴,因为他觉得终于能帮师父干点正经事,自己不是吃闲饭的人了。
他们离开了微风细雨的春风古城,隐居到了桃花坞依山伴水的小渔村。
从此,木屋的一盏残灯,指下的一曲鸣筝,桃花林漫天飞扬的雨丝,伴随着龙皓从懵懂孩童走向青涩少年。
碧水寒沙之畔,师徒二人正襟危坐在石凳上,林业平握了卷书耐心地读道:“今天要学的是《逍遥游》,所谓,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而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龙皓机械性地背诵着,思绪早飘到了爪哇国。
“小皓!”林业平微微皱眉。
“啊……师父,我们学这段吧。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风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为什么要学这段?”
龙皓没有回答,却偷眼打量着白衣萧然的男子,心底道:“因为师父就和书里的神仙差不多。”
林业平知龙皓少年心性奈不住整天子乎者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暗忖道:“小皓年岁尚小,暂且任他去嬉戏罢,不必苛求。待他年长几岁后,再悉心教导慢慢导上正途。”
龙皓年纪虽小,心底的秘密却不少。在他的心中有个大秘密,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悄悄放在内心最隐蔽的角落,不让师父知晓。
——那就是,林业平的全家死于战乱的大火,而那场屠城战役却是由姜国率先发动的。
龙皓虽然没有亲眼目睹过战乱杀戮,血流成河的惨况,但是每每从林业平那清冷幽淡的深眸中读出的隐痛,却是那般的清晰可辨。
是的,龙皓明白,师父厌恶战争和血腥,不是一般的厌恶!
山河倾乱,干戈纷争,身逢其世,每个人的力量是那般的渺小,说自己是任性也好,顽劣也罢,自己只想寄情山水踏遍万水千山,活到老、吃到老、玩到老,伴着喜欢的人平静地度过一生。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为什么要活在世人所赋予你的重任之中,像现在这样不是挺好?这肯定也是师父最想选择的生存方式,不然,以师父满腹经纶的才气,岂会甘心隐居避世在这样的小村落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龙皓很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战争,没有血腥,没有杀戮,人人都能安居乐业。生活是那么的宁静祥和安逸……连空中都飘洒着甜蜜的芳馨之气。
然而,去外面的白石镇采购日常杂物的那一天,龙皓的幸福生活宛如琉璃般彻底粉碎。只因,姜国派出的军士在熙熙攘攘地人群中发现了,这个布衣长衫的少年正是姜国太子龙阳。
没来及做任何的反抗,没来得及和师父道别,龙皓就被强行请进了乌蓬马车。当马车带着滚滚烟土绝尘而去的时刻,桃花坞内,林业平焦急的呼唤声久久不息,响彻在青山碧水之中。
这一年,龙皓十四岁,林业平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