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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沉陷幻境为见神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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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门大会的日头渐渐爬到中天,聚灵阵的光晕被晒得有些发烫,像块融化的金子,洒在演武场的青石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
待战区的弟子们早没了清晨的从容。穿绿袍的少年反复摩挲着剑柄,指腹的薄茧蹭得剑鞘沙沙响,额头上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痕,又被蒸腾的热气烤干;旁边穿杏色裙的女修正对着铜镜描眉,手抖得厉害,黛笔几次戳到眉骨上,疼得她龇牙咧嘴却不敢作声,生怕泄了底气;更有几个凑在一块儿,围着本破旧的《仙门百家谱》争论,声音压得极低,像群偷东西的耗子,却掩不住语气里的焦躁——下一场的对手来路不明,他们总得摸点底细,不然输得不明不白,回去要被师门罚抄《戒律》三百遍。
傅书华的目光掠过那片慌乱,落在演武场中央的比试台上。
方才那场对决刚结束,败者被扶下台时还在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胜者虽强作镇定,后背的衣料却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
她下意识往身侧靠了靠,手腕立刻被轻轻握住,带着熟悉的暖意。
萧砚卿的掌心始终是暖的,月白广袖垂落,恰好遮住两人交握的手,像在守护一个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
他没看那些焦灼的弟子,目光落在远处的梅林,梅林的叶子在烈日下打了卷,他声音淡得像风:“心不定,术法再精也没用,阵法最忌浮躁。”
傅书华“嗯”了一声,指尖却悄悄蜷了蜷。她想起方才在梅林,夜辞看着傅卿涟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艳,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漠然,像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器物,总觉得那人藏着太多事,像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投进去的石子连声响都听不见。
“下一场——”主持长老的声音突然炸响,灵力裹着话音扫过全场,将所有细碎的议论都压了下去,震得人耳膜发颤,“散修夜辞,对战敛芜宗赵彦!”
看台上霎时起了阵骚动,像平静的湖面被投了颗石子。
“敛芜宗的赵彦?听说他最擅长幻境术,去年仙门小比,把青岚宗的李师兄都困在阵里三天三夜,最后李师兄灵力耗尽,直接认输了!”
“夜辞?这名字没听过啊,是哪个隐世家族的弟子吗?看他气度不凡,不像寻常散修。”
“不像,你看他穿的那身墨锦,料子是好,却没挂任何宗门徽记,领口袖口都没绣字,倒像个独行的散修,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议论声里,夜辞已缓步走上台。他手里还摇着那柄墨色折扇,扇面上的山水图在日头下泛着暗纹,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墨色锦袍的衣摆扫过比试台的白玉地面,带起细碎的风声,偏偏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眼角微挑,仿佛不是来拼命,倒像是来赴一场闲茶会,连脚步都透着慵懒。
他的对手赵彦早已立在台中央。青灰色道袍熨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腰间悬着柄七星法剑,剑穗上的铜铃随着他的呼吸轻轻晃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显然是用灵力镇住了,生怕分了心神。他的背挺得笔直,像株青松,目光紧锁夜辞,像只蓄势待发的鹰,连指尖都在微微发力,指节泛白,显然将这场对决看得极重,关乎宗门颜面。
“请。”赵彦拱手,声音里带着刻意绷紧的沉稳,却掩不住尾音的轻颤,暴露了他的紧张。
夜辞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折扇往掌心敲了敲,发出“嗒”的轻响,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随意。”
这副轻慢的态度像根针,瞬间刺破了赵彦强装的镇定。他猛地吸气,胸口起伏,七星法剑“噌”地出鞘,剑光在日头下晃出刺眼的弧,像道闪电:“那便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已捏了个复杂的法诀,指尖灵力流转,周身突然腾起层层叠叠的白雾。那些白雾像是活的,顺着他的指尖蔓延,转眼就将整个比试台裹了个严实,像个巨大的棉花糖。白雾里渐渐浮出人影——有披头散发的厉鬼,青面獠牙,伸着枯瘦的爪子;有獠牙外露的妖兽,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发出凶狠的咆哮;甚至还有几个穿着敛芜宗服饰的“长老”,正拿着藤条往地上抽,地上跪着的“少年”哭得撕心裂肺,满脸鼻涕眼泪,正是赵彦自己年少时挨罚的模样,逼真得让看台上熟悉他的弟子都倒吸一口凉气。
“千丝幻·惊梦!”赵彦的声音从白雾深处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此阵能引人心魔,夜兄若撑不住,认输便是,不必硬撑!”
看台上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议论更甚。
“是‘惊梦’!赵师兄连这招都用了!看来是势在必得啊!”
“这散修怕是要栽了,听说入了‘惊梦’阵的,没几个能保持神智清醒,最后不是疯了就是废了!”
傅书华也忍不住攥紧了萧砚卿的手,指节泛白。她能感觉到白雾里翻涌的灵力,虽不算顶尖,却阴诡得很,像毒蛇,专门往人心里最软的地方钻,勾起那些不愿想起的恐惧和伤痛。
萧砚卿的指尖却很稳,目光穿透白雾,落在夜辞身上,仿佛能看到他此刻的神情,淡淡道:“他在等。”
“等什么?”傅书华刚问出口,就见白雾里的夜辞突然停了动作。
他不再挥扇格挡,那些扑向他的鬼影妖兽一靠近,就被他周身萦绕的微光震碎,像雪落进了沸水,连点痕迹都没留下。他只是站在原地,墨色锦袍在白雾里轻轻晃动,姿态闲适,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景致,嘴角甚至还带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赵彦的声音透着惊疑,还有一丝慌乱:“你怎么……不受影响?”
“换个花样吧。”夜辞的声音从白雾里飘出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催促,像在说“这戏不好看,换一出”,“这些太吵了,扰得人头疼。”
赵彦的脸瞬间涨红,像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他咬着牙,猛地将七星法剑往地上一插,剑穗上的铜铃突然发出尖锐的响声,刺破了白雾的笼罩,刺耳得让人头皮发麻:“千丝幻·归墟!”
这一次,所有鬼影妖兽都消失了。白雾骤然收紧,幻出的场景不再狰狞,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荒凉,像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那是座破败到极点的庙宇。断了的梁木斜插在屋顶,露出黑洞洞的天,雨丝从破洞里灌进来,砸在积灰的香案上,发出“嗒嗒”的响,像谁在低声哭泣。神龛上的匾额只剩“玄微”二字,另一半不知去向,蛛网从匾额垂下来,缠在那尊神像的肩头,像件破烂的纱衣。
神像的脸被厚厚的尘垢糊着,看不清模样,衣袂上的彩绘褪得只剩模糊的金痕,连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神龛前的蒲团烂成了碎絮,混着地上的泥,踩上去软乎乎的,像踩碎了谁的骨头,让人心里发毛。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跪在神像前。
他穿的粗布麻衣早被血浸透,膝盖磨破了,血和泥粘在一块儿,结成暗红的痂,看着就让人疼。他的额头磕在冰冷的青石地上,一下,又一下,动作又急又重,很快就洇出一小片血渍,与地上的泥水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是小夜辞。
傅书华的呼吸猛地顿住,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小夜辞的脸埋在臂弯里,哭得浑身发抖,肩膀一耸一耸的,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倔强得让人心疼。他怀里紧紧抱着半块玉佩,玉质粗糙,边缘还带着缺口,显然是情急之下摔碎的,却被他捂得很紧,像抱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庙外传来马蹄声和男人的狞笑,越来越近,“嘚嘚”的马蹄声像踩在人的心上,好像下一刻就要踹开那扇朽坏的木门,将这小小的身影吞噬。
“求您……”小夜辞突然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和泥,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濒死的人抓住了唯一的光,直勾勾盯着神龛上的神像,“我爹娘说……您能听见……求您救救我……他们要杀我……”
他的嗓子早就哭哑了,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吞玻璃碴,血沫子从嘴角渗出来,混着眼泪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玉佩上,晕开一小片红。
“他们追来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听不清,额头又往地上撞去,力道更重了,“我知道您是神……求您发发慈悲……我给您磕头了……求您……救救我……”
额头撞在地上的声音闷得让人揪心,一声接着一声,像在敲鼓。他磕得太急,粗布麻衣的袖口滑下去,露出细瘦的胳膊,上面全是青紫的瘀伤,还有几道深可见骨的划伤,显然是被仇家打的,新伤叠旧伤,看得人眼眶发酸。
庙门“吱呀”响了一声,像是被风吹的,又像是……有人在推门。
小夜辞吓得浑身一僵,眼泪瞬间涌得更凶,却死死咬着牙,把额头磕得更重,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滚:“求您……求您看我一眼……我知道您在……求您……”
就在这时,神龛突然轻轻晃了晃。
不是风刮的。
是神像自己动了。
小夜辞猛地停住动作,泪眼模糊地抬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他看见神像肩头的蛛网簌簌落下,蒙在脸上的尘垢里,浮起一点微光。那点光越来越亮,像初春解冻的冰,渐渐凝成一道模糊的身影。
月白的裙角从神龛上垂下来,扫过积灰的香案,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像清晨露水混着檀香的味道,干净得让人心安。
那身影很轻,像一片云,悬在小夜辞面前。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见她衣袂上绣着的金线,在昏暗中流淌,像把碎星星撒在了他眼前,驱散了些许寒意。
“别怕。”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温泉水,一下子浇灭了小夜辞骨头缝里的寒意。他张着嘴,想喊“神仙姐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害怕。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流血的额头。那里突然就不疼了,连带着心口的恐慌都淡了些,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托住了,暖洋洋的。
“从后门走。”她的声音混着雨声,却异常清晰,像带着某种魔力,“沿着溪涧往东南走三里,有户人家门口种着桃树,他们会收留你。”
小夜辞愣愣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想抓住她的裙角,想确认这不是梦。可指尖刚碰到那片月白,就穿过了一道虚影——她不是真的站在那里,更像……是神像里飞出的魂,是他绝望中生出的幻觉。
“神仙姐姐……”他哽咽着,声音破碎,“您是谁?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那道身影没有回答。她的轮廓渐渐淡下去,金线般的衣袂缩回神龛,最后只剩一点微光,重新落回神像眉心,像颗没睡醒的星,沉寂下去。
庙外传来踹门的巨响,“哐当”一声,木门被踹开了。
小夜辞猛地回神,顾不上擦泪,连滚带爬地往后门跑,小小的身影在风雨里踉跄,却跑得极快,像身后有恶鬼在追。跑出庙门的那一刻,他回头望了一眼,看见那尊神像立在风雨里,仿佛真的在看着他离开的方向,眼神悲悯。
……
“夜辞!”
赵彦的喊声像块石头,砸破了幻境,带着气急败坏的意味。
白雾瞬间散去,比试台重又暴露在日头下,阳光刺眼。所有人都愣住了——夜辞还站在原地,墨色锦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手里的折扇不知何时收了起来,捏在掌心,指节泛白。
他的眼角,有一滴泪正缓缓滑落。
那滴泪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像朵无声绽放的花。可他的嘴角,却带着一抹极淡极温柔的笑,像是刚从一场甜美的梦里醒来,眼底还沾着梦的余温,缱绻而悠长。
“你……”赵彦彻底懵了,手里的法诀都忘了捏。他设过无数次“归墟”阵,从未有人在阵里露出这种表情。这幻境分明是按对手最深的执念化的,本该是痛苦、是恐惧,怎么会……是这种近乎幸福的温柔?
夜辞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那滴泪。指尖划过脸颊时,那抹温柔的笑意瞬间敛去,又变回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声音里还带着点没散的沙哑,像被晨露打湿过:“你的阵,倒是有点意思,比刚才那个吵人的强。”
话音刚落,他突然抬手,指尖对着赵彦轻轻一弹。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力波动,甚至没带起风。可赵彦只觉得胸口一闷,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咚”地一声撞在比试台的边缘,掉了下去,摔在台下的软垫上,半天爬不起来。
七星法剑还插在台上,剑穗上的铜铃轻轻晃着,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在替他认输,又像是在哀悼这场失败。
看台上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声浪差点掀翻屋顶。
“好!这才叫厉害!”
“这散修到底是什么来头?轻描淡写就赢了赵师兄!”
傅书华却没心思鼓掌。她望着台上的夜辞,心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喘不过气。
玄微殿……她终于想起在哪见过这个名字了。
是在一本泛黄的《上古神祠考》里,那本书被塞在九霄剑宗藏书阁的角落里,纸页都脆了,好像一碰就会碎。书上说,玄微殿是五千年前的一座神祠,供奉的是位不知名的神女,因为那时诸神林立,战神能镇妖,财神能赐福,文神能庇佑学子,而她既没有强大的神力,也没有显赫的功绩,所以香火稀薄得可怜,连名号都没留下,像颗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
书上还说,大约四千年前,玄微殿就彻底荒废了,断了香火,塌了庙宇,连神像都不知被埋在了哪片荒草里,再无人问津。
可夜辞……
傅书华看着台上那个转身准备下台的背影,墨色锦袍在阳光下泛着沉静的光,突然明白了。
赵彦的幻境哪是什么考验,分明是给了夜辞一个机会——一个重回玄微殿,再看一眼他的神明的机会,一个重温那场救赎的机会。
五千年前,破庙里的那道月白身影,是他绝望中的光;五千年后,这幻境里的重逢,是他漫长岁月里的慰藉。
日头渐渐偏西,聚灵阵的光晕染上了暖黄,像融化的蜜糖。下一场比试的鼓声已经敲响,激昂而热烈,可傅书华的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夜辞离去的方向瞟,心里五味杂陈。
她突然想起幻境里的那个细节——小夜辞磕破了额头,血滴在神像底座的裂痕里。
或许,那不是神女显灵。
或许,是神像吸收了他的血,才在最后一刻,映出了他心里最希望见到的模样,是他自己的执念,支撑着他度过了那场劫难。
又或许,连那道指引的声音,都是他自己骗自己的幻觉,是绝境中生出的勇气,让他以为有神明在护佑。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五千年来,夜辞始终相信,他的神明救了他。
就像此刻,他明明能轻易破掉幻境,却愿意站在那里,多看一眼那道月白的裙角,多听一句那声“别怕”,哪怕只是在幻境里,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了。
信徒对神明的执念,从来都不需要真相,只需要相信。
夜辞走出演武场,拐进僻静的回廊。廊下的紫藤花已经谢了,只剩绿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他抬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里面放着半块粗糙的玉佩,边缘的缺口还很清晰,和幻境里的那半块一模一样。
玉佩上,还留着他当年的血痕,早已变成了深褐色,像干涸的河流。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道缺口,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稀世珍宝,眼底又浮起幻境里的那抹温柔,缱绻而虔诚:“我又见到你了。”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谁,“你看,我听你的话,好好活下来了,活得很好。”
风穿过回廊,带着演武场的喝彩声,却吹不散他眼底的虔诚,像刻在骨头上的烙印。
五千年前,她是他的神明,是破庙里唯一的光,是他活下去的理由。
五千年后,他成了活下来的信徒,守着一场旧梦,在人间游荡,只为了某一天,能再见到她,哪怕只是幻影。
只要能再见到她,就够了。
回廊尽头的阴影里,傅卿涟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帕子上绣的并蒂莲都被她捏变了形。她看着夜辞的背影,又抬头望向演武场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阴狠,像淬了毒的针。
这个夜辞,比萧砚卿难对付多了。深不可测,心思难猜,连她都看不透他的弱点。
但没关系。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场比试的输赢。
她要的,是把所有挡路的人,傅书华,萧砚卿,还有这个神秘的夜辞,都拖进比玄微殿还荒凉的地狱里,让他们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
而现在,她手里恰好有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所有人噩梦的钥匙,就藏在她袖中,带着冰冷的寒意,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插入锁孔。
风穿过回廊,吹起她的裙角,像一面黑色的旗帜,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