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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贵宴虚辞,惊声破妄 ...

  •   新春宴的余温像杯凉透的茶,宫道上悬着的红灯笼褪了鲜活,只剩层暗红的壳,风一吹就晃,把影子拖在青砖地上,歪歪扭扭的,像谁写坏了的字。镇国大将军府的席位设在靠近皇后寝殿的暖阁,雕花窗棂糊着明黄的窗纸,阳光透进来,在紫檀木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混着案上果盘里蜜饯的甜香,倒有几分暖意。

      林挽洲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捻着方绣兰草的锦帕,帕子边角磨得发毛,是原主傅书华小时候用的。周围的贵女们正凑在一起说笑,银铃似的声音撞在描金的梁柱上,反弹回来,带着股甜腻的聒噪。吏部尚书家的柳如玉穿着件桃粉色的袄裙,正比划着昨夜西域舞姬的旋转:“你们是没瞧见,那腰软得像水做的,转起来裙摆飞成朵花,三皇子的眼都看直了!”

      旁边立刻有人接话:“可不是嘛,听说那舞姬是波斯进贡的,还会吐火呢!昭昭,你昨夜怎么提前走了?正好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

      林挽洲抬眸,淡淡一笑。阳光落在她水蓝色的裙裾上,蜀锦的暗纹泛着微光,像揉碎的月光:“许是前夜没睡好,总觉得乏。” 她其实是回房翻了原主的旧物,想找找关于“献祭符”的线索,却只翻到些珠钗脂粉,和几本画满涂鸦的话本。

      “也是,你前几日把李侍郎家的小姐推湖里,怕是夜里也睡不安稳吧?” 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插进来,是户部侍郎的女儿,向来和原主不对付。

      柳如玉立刻瞪了过去:“张妹妹这话什么意思?昭昭那是失手!”

      林挽洲没接话,只是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是今年的新龙井,滋味清冽,却压不住她心头那点疑虑——昨夜从谢闻野偏院回来,她总觉得那股魔族气息没散,像附骨之疽,藏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

      正思忖着,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唱喏:“皇后娘娘驾到——”

      满室的笑语瞬间掐断,贵女们齐刷刷地起身行礼,裙摆摩擦着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受惊的蚕。皇后穿着明黄色的凤袍,领口滚着圈紫貂绒,头戴九凤朝阳钗,珠翠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挽洲身上,嘴角勾起抹温煦的笑:“闻说书华昨夜身子不适?瞧今日这气色,倒是大安了。”

      “劳娘娘挂心,已无大碍。” 林挽洲垂着眼,声音恭谨,指尖却微微收紧。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像针似的扎在背上——镇国大将军手握兵权,皇后对傅家的看重,从来都是是非的导火索。

      皇后又问了几句傅将军的近况,林挽洲一一答了,言语简洁得像在背书,既不显得热络,也挑不出错处。皇后显然很满意,笑着赏了盒南海珍珠粉,粉盒是螺钿的,打开时闪着七彩的光。“这粉细,正好配你的肤色。”

      “谢娘娘恩典。” 林挽洲屈膝谢恩,眼角的余光瞥见张妹妹脸色发青,心里没什么波澜。这深宫里,捧高踩低是常态,原主惹下的麻烦,总得她来慢慢化解。

      皇后走后,暖阁里的气氛又活络起来。柳如玉凑过来,压低声音:“我瞧着皇后娘娘是真疼你,刚才赏你的珍珠粉,听说一盒抵得上寻常人家半年的用度呢!”

      林挽洲把粉盒递给身后的侍女,淡淡道:“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 她对这些虚礼没兴趣,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地。

      “对了,等会儿有投壶游戏呢!” 柳如玉眼睛亮晶晶的,“去年你可是赢了支金步摇,今年不试试?”

      “不了,” 林挽洲起身,理了理裙摆,“家里还有事,我得先回了。”

      她婉拒了众人的挽留,带着侍女往宫外走。路过那片偏僻的宫墙时,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昨夜挂在廊下的红灯笼已经灭了,竹骨歪歪扭扭地戳在檐下,像只断了翅膀的鸟。墙根的积雪化了,露出黑褐色的泥土,混着枯草,散发出股潮湿的腥气。

      “你在这等着。” 林挽洲对侍女道,“我去去就回。” 她总觉得谢闻野那里不对劲,那股魔族气息若有似无,像根细刺,扎在她心头。

      穿过那条熟悉的小径,远远就看见谢闻野的偏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阵粗鲁的笑骂,像碎石头砸在冰面上。

      “哟,这不是大宁来的质子吗?穿身新衣服就敢挡路,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就是,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昭国的地,轮得到你这亡国奴撒野?”

      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一声压抑的闷哼,像被捂住嘴的兽。

      林挽洲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三个穿着侍卫服饰的年轻男子正围着谢闻野,为首的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腰间挂着块玉牌,瞧着像是哪个勋贵家的子弟。

      谢闻野的月白云锦长袍被撕开了道大口子,从左肩一直裂到腰侧,露出里面青灰色的中衣,布料薄得透光。他的高马尾散了,长发乱糟糟地披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唇色白得像纸,还有道血痕从唇角蜿蜒而下,滴在衣襟上,红得刺眼。

      他的背却依旧挺得笔直,像株被狂风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即使被三人围在中间,膝盖也没弯过半分。发丝缝隙里露出的凤眸,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里面翻涌着怒火,却被死死憋着,像烧红的铁浸在冷水里,滋滋地冒着屈辱的白烟。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 小胡子推了他一把,谢闻野踉跄着撞到身后的石桌,桌上的砚台“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墨汁溅了他满身,像泼了片乌云,“瞧你这怂样,你娘当年是不是也这么给人磕头求饶的?”

      这句话像根毒针,狠狠扎进谢闻野的软肋。他猛地抬头,眼里的冰层瞬间炸开,赤红的血丝爬满瞳孔,像头被惹急的狼:“你找死!” 他抬手就往小胡子脸上挥去,动作快得带起阵风。

      小胡子没料到他敢反抗,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立刻青了块。他恼羞成怒,扬手就往谢闻野脸上扇:“反了你了!给我打!”

      另外两个侍卫立刻围上来,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谢闻野身上。他没躲,只是死死地盯着小胡子,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仿佛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

      “住手!”

      林挽洲推开门,清冷的声音像道冰棱,划破了院中的嘈杂。

      所有人都愣住了,转头看向门口。阳光从她身后照进来,给她水蓝色的裙裾镀上了层金边,头上的珠钗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流苏扫过脸颊,却掩不住她眼里的冷意。那不是贵女的骄纵,是带着锋芒的警告,像出鞘的剑,闪着寒光。

      “傅……傅小姐?” 小胡子认出了她,脸上的嚣张顿时褪了大半,讪讪地收回手,“您怎么在这?我们就是……就是跟谢公子闹着玩呢。”

      林挽洲没看他,目光落在谢闻野身上。他的额角破了,血顺着眉骨往下流,糊住了眼睛。墨汁和血混在一起,把那张原本清俊的脸弄得狼狈不堪,却偏有种惊心动魄的倔强。她忽然想起昨夜他说“从冷宫走到偏院”,原来这一路,他都是这么被人踩过来的。

      “闹着玩?” 她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股彻骨的寒意,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砚台,扫过谢闻野撕破的衣袍,扫过他满身的墨渍和血迹,“把人衣服撕碎,把东西砸烂,还问候人家的母亲,这也是闹着玩?”

      她往前走了两步,水蓝色的裙摆扫过地上的墨渍,沾了点灰黑,像朵被弄脏的云。她站在谢闻野身侧,明明身形纤细,却像堵无形的墙,把他护在了身后。

      “傅小姐,这是我们跟他之间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另一个侍卫不服气地嘟囔,“他一个质子,挨顿打怎么了?”

      “怎么了?” 林挽洲转头看他,眼神亮得惊人,“他是大宁送来的质子,是陛下亲口应允要善待的客人。你们在宫里动手打人,羞辱他国质子,是没把陛下放在眼里,还是觉得镇国大将军的刀不够快?”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敲在铜钟上,震得那三个侍卫脸色发白。镇国大将军的威名在昭国无人不知,他手里的刀,斩过的乱臣贼子能堆成座小山,他们这点家世,在傅将军面前连提鞋都不配。

      “傅小姐恕罪!是我们有眼无珠!” 小胡子立刻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地赔罪,“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他拉着另外两人,像丧家犬似的溜了,连掉在地上的玉牌都忘了捡。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墨汁的腥气和淡淡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弥漫在空气里,带着种说不出的压抑。

      谢闻野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气得,也是羞的。他活了十六年,从冷宫到质子府,什么样的羞辱没受过?可这次被她撞见,被这个穿着水蓝色长裙、像月光一样干净的女子看见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心脏像被一只手攥紧了,又闷又疼。

      “你没事吧?” 林挽洲轻声问,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很乱,那股魔族气息比昨夜浓了些,却依旧克制,没有伤人的意思。

      谢闻野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头。墨汁溅在他脸上,像幅丑陋的画,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顺着下颌线往下滴,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那双凤眸里的怒火已经退了,只剩下片冰封的湖面,冷得让人不敢靠近,还浮着层薄薄的嘲讽。

      “傅小姐这是……特意来赏我笑话的?”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还是觉得我这质子可怜,赏我几滴同情泪?”

      林挽洲看着他眼里的防备,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话,说自己的故事不过是从一个冷宫走到另一个偏院。她能理解他的敏感,长期被踩在脚下的人,对别人的善意总会竖起满身尖刺,生怕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施舍。

      “我不是来赏笑话的,也不是来可怜你。” 林挽洲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我只是看不惯以多欺少,更看不惯有人拿着家国大义当幌子,行苟且之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何况,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两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轻得像羽毛,却落在谢闻野心上,激起圈涟漪。他的目光落在她水蓝色的裙摆上,那上面沾了块墨渍,像朵开败的花,突兀,却不丑陋。他忽然想起昨夜她说他的刘海好看,说他的头发束得好看,那些话里的真诚,不像装出来的。

      “多谢。” 他别过脸,声音依旧冷,却比刚才柔和了些,像初春化了点的冰。

      林挽洲看着他撕破的衣袍,皱了皱眉:“你的衣服……我让人送件新的过来吧,料子厚实些的,免得着凉。” 这几日天气忽冷忽热,他穿得这样单薄,又受了伤,怕是要生病。

      “不必了。” 谢闻野立刻拒绝,语气坚决得像块石头,“我自己会缝。” 他不需要她的施舍,一点都不需要。

      林挽洲也不勉强,点了点头:“那我先走了。” 她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放在石桌上,“这里面是金疮药,比你那个好用。” 她指的是上次送他的那瓶,“你自己……小心些。”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院子,水蓝色的裙摆扫过门槛,像尾游进晨光里的鱼。

      谢闻野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久久没有动。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墨渍,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他抬手摸了摸额角的伤口,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走到石桌前,拿起那个小瓷瓶。瓶身上刻着兰草纹,是傅家的样式。他拔开瓶塞,一股清冽的药香飘出来,比他用的草木灰好闻多了。

      他忽然想起刚才她挡在自己身前的样子,水蓝色的裙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像张开的翅膀。想起她看着那三个侍卫时,眼里毫不掩饰的冷意,那不是为了他,却实实在在护了他。想起她那句“你是我的朋友”,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像道暖流,悄悄淌进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

      他抬手,把散落的长发拢到脑后,用那根磨得发亮的玉簪束好。动作还是有些笨拙,发尾依旧松松垮垮地垂着,却比刚才整齐了些。他看着地上的碎砚台,看着那件被撕破的月白云锦,凤眸里的冷意渐渐淡了,像退潮的海,露出底下细腻的沙。

      傅书华。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还有她的小名,昭昭。像一道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他这片荒芜的角落,带着点暖,带着点刺,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块小胡子落下的玉牌,玉质粗糙,上面刻着个“王”字。他认得,是户部王侍郎家的二公子,仗着他爹的势,在宫里横行霸道。

      谢闻野的指尖摩挲着玉牌上的刻痕,凤眸里闪过一丝冷光。这笔账,他记下了。

      风穿过院子,卷起地上的墨渍,吹向墙角的野草。老槐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议论刚才的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带着点春日的暖意。

      谢闻野站在院子中央,背挺得笔直,像株终于等到阳光的竹。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抹水蓝色的身影,那句清冷的“住手”,还有那瓶带着兰草香的金疮药,都会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

      这个新春,似乎比他想象的,要热闹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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