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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残药余温,夜语破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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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宴的喧嚣褪得像潮水,宫墙内的红灯笼蔫了似的悬在檐角,烛火昏昏,照得青砖地上的光影支离破碎,像谁摔碎的镜子。谢闻野踩着满地残红回到偏院时,天已过午,廊下的积雪被昨夜的风卷成几小堆,堆在墙角,像没化的泪。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地戳在灰蓝色的天上,枝尖挂着的冰棱折射着冷光,晃得人眼疼。
他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陈腐的寒气扑面而来,桌上的油灯早燃尽了,灯芯焦黑如炭,旁边散落着几粒没吃完的炒豆子,是前几日从御膳房后门捡的。
走到铜镜前,谢闻野才看清自己的模样。月白云锦的长袍从左肩裂到腰侧,像道狰狞的伤口,露出里面青灰色的中衣,布料薄得能看见底下的骨痕。墨汁混着暗红的血渍糊在衣襟上,干了之后硬邦邦的,蹭得皮肤发疼。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锁骨处,洇开一小片红,像朵开败的梅。
他抬手碰了碰伤口,指尖冰凉,却压不住心里的躁。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那个画面——水蓝色的裙摆挡在身前,那句清冷的“住手”像块冰,砸在那三个侍卫的嚣张气焰上,也砸在他早已麻木的心上。
“呵。”他低低地笑,笑声里裹着自嘲,在空荡的屋里撞出回音。什么时候,他竟沦落到要靠一个女子庇护了?还是个声名狼藉的将军之女,传闻里能把公主的发簪掰断,能把郡主的胭脂水粉泼满梳妆台的傅书华。
转身走到墙角,拎起那个豁了口的木盆,往里面舀冷水。井水刚从井里提上来,冰得像淬了雪,指尖刚触到水面就麻了,他却像没知觉似的,把撕破的长袍浸进去。墨汁在水里晕开,黑得发稠,混着没洗干净的血,在盆底织成张丑陋的网,看得人心里发堵。
搓洗时,伤口浸了冷水,疼得他牙关紧咬,指节泛白。他却没停,皂角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布料磨得发毛,那道口子周围的污渍淡了些,才捞起来拧干,搭在老槐树的枝桠上。风一吹,湿衣袍贴在枯枝上,像面褪色的旗,在空院里晃悠,衬得四周愈发冷清。
接下来的几日,谢闻野几乎没踏出过偏院。额角的伤口结了层痂,褐红色的,像条小虫子爬在眉骨上,抬手一碰,还带着钝痛。身上的旧伤也跟着起哄,阴雨天时尤其难熬,腰侧的淤青、手肘的擦伤,都在提醒他那日的狼狈。
宫人们送来的吃食却悄悄变了样。不再是干硬的饼子和带渣的米汤,偶尔会有一碟油焖笋,或是一小碗炖得酥烂的排骨,热气腾腾的,还带着点烟火气。谢闻野捏着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这是沾了傅书华的光。那日她在偏院门口一嗓子,怕是把宫里的势利眼都震醒了,谁也不敢再明着克扣一个“傅小姐护着的人”。
可这份“好”,比冷遇更让他难受。像穿了双不合脚的鞋,硌得慌。他宁愿啃干饼子,至少那样,每一口咽下去的都是自己的骨气,不是谁施舍的暖意。
这日午后,他正翻一本从废纸堆里捡的《大宁山川志》,书页缺了角,墨迹晕得厉害,却被人用细针仔细缝过。院门口忽然传来轻浅的脚步声,像踩在棉花上。
“谢公子。”一个穿青绿色侍女服的小丫鬟站在门口,头埋得快抵到胸口,手里捧着个食盒和个药瓶,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家小姐让我把这个送来。”
谢闻野的目光落在那药瓶上——白瓷瓶,刻着细密的兰草纹,是将军府的样式。他皱了眉,声音冷得像结了冰:“回去告诉你家小姐,东西我不要。”
“可是……”小丫鬟急得快哭了,“小姐说,您身上有伤,这药是上好的金疮药,比您用的草木灰管用。还有这些点心,是厨房刚做的,让您尝尝……”
“拿走。”谢闻野加重了语气,凤眸里的寒意扫过去,小丫鬟打了个哆嗦,丢下东西转身就跑,裙角扫过门槛,带起阵风。
他盯着桌上的食盒和药瓶,眉头拧得更紧。走过去,指尖刚要碰到食盒,又猛地缩回,像被烫着似的。掀开盒盖,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桂花糕透着蜜色,杏仁酥撒着白芝麻,还有块方方正正的茯苓饼,边缘还带着点温热。
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有点麻。这几样,都是他小时候在冷院,母妃偶尔偷偷给他带的。那时母妃总说:“闻野要多吃点甜的,日子才会甜起来。”
他合上食盒,又拿起那药瓶。瓶身冰凉,入手沉甸甸的,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漫出来,带着点薄荷的凉,是真材实料的好药,比他自己用的草木灰强百倍。
谢闻野把药瓶和食盒往角落一推,像丢什么烫手的物件。可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往那边瞟,心里像住了只小兽,挠得慌。
傍晚,他去御膳房后门找些剩菜——他还是吃不惯那些“特意”送来的吃食。路过一片梅林时,远远听见几个侍卫聚在树下说笑,声音不大,却字字扎心。
“听说了吗?傅小姐竟给那大宁质子送点心了!”
“真的假的?傅小姐眼高于顶,怎么会看上那种亡国奴?”
“谁知道呢?许是觉得新鲜吧。不过那质子也真窝囊,那日若不是傅小姐,三皇子殿下能把他腿打断!”
“就是!靠着女人撑腰,算什么本事?我要是他,早找根绳子吊死了!”
嘲讽的笑声像针,密密麻麻扎进心里。谢闻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察觉。他加快脚步,脊背挺得笔直,像根被压弯却不肯折的竹,直到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的哄笑。
他知道,他们说得对。他是窝囊,是靠着一个女子的庇护,才能在这深宫里苟延残喘。
回到偏院时,天已擦黑。推开木门,桌上的食盒和药瓶还在,像两个无声的嘲讽。他走过去,抓起食盒就想往院外扔,却摸到盒底有张硬纸——是张字条。
上面的字迹清隽,带着点不属于女子的利落,笔锋却不尖锐,透着股沉静:“昨日见你受伤,略备薄礼,望安。——傅书华”
谢闻野捏着字条,指尖触到那微凉的纸面,心里忽然堵得慌。他想起那日她挡在自己身前,水蓝色的裙摆沾了墨渍,像朵被打湿的云;想起她看着那三个侍卫时,眼里的冷意不是装的,是真的瞧不上那股子仗势欺人的恶。
他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把食盒和药瓶塞进床底的木箱里,和那对双鱼玉佩并排放在一起。玉佩的冰凉,药瓶的沉实,食盒的温软,混在一起,像他此刻乱糟糟的心。
夜深人静时,谢闻野又坠进了那个噩梦。雷雨交加的夜,母妃倒在血泊里,胸口插着支箭,箭羽还在颤。他想冲过去,腿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三个侍卫狞笑着,捡起石头往母妃身上砸。
“不要——!”他猛地坐起来,额上全是冷汗,胸口剧烈起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铺了层薄霜。他喘了好一会儿,才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对双鱼玉佩,紧紧攥在手里。玉的冰凉顺着掌心往上爬,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
他忽然想起林挽洲的水蓝色裙摆,想起那裙摆上沾的墨渍,像块突兀的疤。那颜色,像极了他小时候在冷院墙角见过的一汪清泉,雨后积的水,干净得能映出天上的云,还有他自己狼狈的影子。
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鱼纹,他忽然轻轻笑了,像冰面裂开道细缝。
几日后,宫里设宴款待边疆将领。谢闻野本不在受邀之列,却被皇帝特意传召,美其名曰“让大宁贵客见识我昭国军威”。他心里门儿清,这是皇帝的敲打——敲打那些对他“另眼相看”的人,也敲打他自己,别忘了质子的本分。
他依旧穿那件月白云锦长袍,撕破的地方被他用粗线缝好了,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在布上的蜈蚣。高马尾束得比上次稳些,额前的刘海遮住眉骨的疤,凤眸里的冷意淡了些,多了层说不清的平静,像结了薄冰的湖。
宴会设在靠近校场的观礼台,四周挂着红绸,风一吹哗哗响。将领们穿着铠甲,酒喝得酣,笑声震得台板都颤,有人拍着胸脯说战功,有人搂着舞姬调笑,一派粗放的热闹。
谢闻野坐在最角落,面前的酒杯没动过,茶水凉得像冰。他像个局外人,看着这一切,目光落在校场的演武台上,那里的刀枪还闪着寒光,像在提醒他,这繁华底下,藏着多少人命。
“哟,这不是我们的贵客吗?”
一个带着酒气的声音撞过来,三皇子王权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身后跟着几个侍卫,腰间的玉带歪了,脸涨得通红。他一眼就瞅见角落里的谢闻野,眼睛亮得像发现了猎物。
“怎么一个人喝闷茶?”王权翊故意撞了下谢闻野的桌子,杯里的茶水泼出来,溅湿了他的衣袖,“是不是觉得我们昭国将领太勇猛,吓到你这亡国奴了?”
周围的将领们不明就里,跟着哄笑起来,笑声粗嘎,像磨刀子。
谢闻野没说话,拿起帕子,慢慢擦着衣袖上的水渍。他的背挺得笔直,即使坐着,也像株不肯弯的松,透着股不容侵犯的傲气。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王权翊见他不理,火气上来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拽起来,“是不是还惦记着傅书华?告诉你,她是本皇子看上的人,你一个质子,也配?”
谢闻野的凤眸瞬间冷了,像淬了冰的刀,直直剜向王权翊。手攥得死紧,指节泛白,若不是最后一丝理智绷着,他的拳头早挥过去了。
“放开他。”
一个清冷的声音像阵凉风,扫过观礼台的喧嚣。
王权翊愣了下,转头看见林挽洲站在不远处。水蓝色的丝绸长裙在灯火下泛着柔光,头上的珠钗换了支素银的,流苏垂在耳畔,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衬得她脸色格外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傅小姐?”王权翊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讪讪地松开手,“我就是跟他闹着玩呢……”
“三皇子的玩笑,倒是别致。”林挽洲走到谢闻野身边,目光扫过他被拽皱的衣领,语气平淡,却带着针尖似的冷,“谢公子是大宁质子,代表两国邦交。陛下常说‘以礼待人,方显大国气度’,三皇子这样,是想让边疆将领们看我昭国的笑话?”
王权翊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再骄纵,也知道“邦交”二字的分量,更不敢违逆陛下的意思。尤其在这些手握兵权的将领面前,失了仪态就是失了皇家脸面。
“傅小姐说的是,是我失言了。”他勉强挤出个笑,眼里却藏着怨毒,狠狠剜了谢闻野一眼。
林挽洲没理他,转头看谢闻野:“谢公子,你没事吧?”
谢闻野看着她,凤眸里情绪翻涌,像被搅浑的湖。有惊讶,有难堪,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事。”
“这里人多眼杂,不如出去走走?”林挽洲提议,目光扫过那些探究的、看戏的眼神。
谢闻野犹豫了下,点了头。
两人并肩走在宫道上,月光把路照得发白,像铺了层霜。道旁的梅花开得正盛,暗香浮动,钻进鼻腔,冲淡了观礼台的酒气。
“你不必如此。”谢闻野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落在雪上的脚印。
“如此什么?”林挽洲转头看他,月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片浅影。
“为我出头。”他看着前方的宫墙,轮廓在月色里显得格外冷硬,“我不值得。”
林挽洲笑了,笑声清得像风铃:“在你眼里,什么才值得?”
谢闻野愣了下。他想起冷院的寒夜,想起质子府的饥寒,想起那些被人踩在脚下的日日夜夜。他早已习惯了独自舔伤,从未想过,会有人一次次站出来,挡在他身前。
“我帮你,不是因为你值得。”林挽洲的目光投向远处的角楼,那里的灯笼亮得孤独,“只是因为,我看不惯仗势欺人,看不惯有人拿身份当刀子,捅那些没还手之力的人。这与你是谁,来自哪里,没关系。”
谢闻野抬眼,正对上她的目光。月光下,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坦荡得让他心慌。他忽然想起床底的药瓶,想起那张字条上的“望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下。
“你和传闻里不一样。”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松动。
“哦?传闻里的我,是什么样?”林挽洲饶有兴致地挑眉。
“坏得流脓,”谢闻野诚实地说,想起宫里那些关于傅书华的流言,“为了讨厌的人,能把对方的院子都掀了。”
林挽洲笑出声,肩头轻轻颤:“人言可畏。很多事,听着像那么回事,其实差得远。就像别人都说你孤僻冷漠,可我觉得,你只是……懒得跟不值得的人说话。”
谢闻野的耳根微微发烫,他别过脸,看向路边的梅花:“我不是懒得说,是说了也没用。” 说什么?说他不想当质子?说他想回家?谁会听?
“说不说,是你的事。听不听,是别人的事。”林挽洲看着他的侧脸,月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总比憋在心里,烂成毒疮强。”
谢闻野没接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
“傅小姐……”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觉得多余。
“叫我昭昭吧。”林挽洲打断他,语气自然得像说今天天气不错,“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昭昭。”他跟着念,尾音不自觉地放轻,像怕惊着什么。这两个字在舌尖滚过,带着点甜,像刚才食盒里的桂花糕。
两人继续往前走,宫道很长,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交叠在一起,像幅被拉长的画。谁都没说话,却不觉得尴尬,只有梅花的香,和彼此的呼吸声,在风里轻轻缠。
到了分岔路口,林挽洲停下脚步,转过身:“我到了。你也早些回去。”
“好。”谢闻野点头,目光落在她的裙摆上,忽然想起什么,“那日……你裙摆沾了墨渍的那件,还在吗?”
林挽洲愣了下,随即笑了:“让丫鬟洗了,说是能洗掉。”
谢闻野“哦”了一声,没再问,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
林挽洲转身离开,水蓝色的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像尾游进月光里的鱼,很快消失在拐角。
谢闻野站在原地,看着那拐角,站了很久。晚风带着梅花的香,吹得他额前的刘海轻轻动。他抬手摸了摸眉骨的疤,那里已经不疼了。床底的药瓶,字条上的“望安”,她刚才的笑,像几颗石子,在他心里的冰湖上,砸出一圈圈涟漪。
或许,这长安的冬天,也不是全然的冷。
林挽洲回到自己的院落,坐在窗前,指尖拂过袖角。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魔气,是刚才靠近谢闻野时感受到的。这一次,她看得更清——那气息里没有暴戾,只有种深不见底的沉寂,像个被关在暗室里的孩子,孤独得让人心头发紧。
她想起《问天派典籍》里的记载:“魔神分身寄魂人间,性本无善恶,唯境所染。”
难道谢闻野的魔气,并非天生?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下去。现在下结论太早。可心里那点探究,却像生了根,还缠上了点说不清的在意。
窗外的月光淌得像水,照亮了桌上的罗盘。指针微微颤着,指向谢闻野偏院的方向,幅度很小,却很执着。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在寂静的夜里,像在为这两颗渐渐靠近的心,数着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