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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碎琉璃与暮色裂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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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碎玻璃与暮色裂缝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暴雨的腥气,在鼻腔里结成硬块。我跪在母亲床边,膝盖下的玻璃碴穿透牛仔裤,在皮肤上硌出细密的血点。母亲又把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扫到了地上,留置针的手在空中虚抓,腕间淡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老人斑在日光灯下泛着蜡黄的光。我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天,她在夜市摆摊卖围巾,双手冻得通红却不肯戴手套,只为了能更快地给顾客包装货品。那时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腹上有经年累月磨出的茧子,摸在我脸上时像块温暖的粗麻布。
“妈,先松手好不好?”我放软声音,试图掰开她紧攥糖纸的手指。她却突然发力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我的皮肉:“别告诉念念我打碎了,落在虚空中某个点,“林砚......该来电话了吧?北京的雪......”
林砚的名字像把生锈的手术刀,在心脏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三个月前,母亲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症,从那天起,她渐渐忘记了我的名字,忘记了父亲去世的葬礼,却始终记得19岁的我参加高考的日子,记得林砚去了北京,记得那年冬天他在电话里说过的“下雪了”。
我喉咙发紧,想告诉她林砚的微信头像前的同学聚会上,他醉醺醺地喊着别人的名字,却在看见我时突然沉默。但当我看见她枕头边露出的信纸角时,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是我19岁时写的情书,落款“林砚收”三个字被水渍晕开,像朵被雨水打蔫的雏菊。
客厅里突然响起手机铃声,我跌跌撞撞爬起来,膝盖的刺痛突然清晰起来。屏幕上跳动的陌生号码像条黑色的蛇,在掌心投下冰凉的阴影。接起来的瞬间,电流声夹杂着暴雨的轰鸣灌进耳朵,一个经过变声处理的机械音说:“陈念,香樟树干里的东西,你不想要了?”
“你是谁?”我冲向窗户,暴天,我和林砚躲在香樟树下背英语单词,他的指尖划过树干上的疤痕,说这棵树曾被雷劈中,中间空出的树洞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机械音轻笑一声:“明晚十点,带星星瓶的残片来操场。过时不候。”电流声突然尖锐起来,背景里隐约有风铃的轻响,和教室后墙那串蓝,他的睫毛会在阳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电话挂断的瞬间,母亲病房里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我冲回去时,看见她正把另一块碎玻璃往嘴里塞,糖纸粘在嘴角,像道渗血的伤口。
“妈!”我扑过去打掉她手里的玻璃,她却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念念,”她的眼神突然清明起来,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别去操场......树洞里的东西......”话音未落,她的瞳孔再次蒙上雾霭,手指无力地松开,糖纸飘落在碎玻璃中间。
深夜的操场浸在雨水里,像片黑色的海。断裂的香樟树横在跑道上,树干的裂缝里露出半截玻璃瓶,瓶口缠绕着褪色的蓝丝带——那是我19岁生日时林砚送身裂成三瓣,纸星散落在泥水里,我蹲下身,指尖触到一颗展开的纸星,上面的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林砚,其实我......”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橡胶底踩在水洼里的声响。我猛地转身,看见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身影站在双杠旁,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潮湿的地面上。左腕上没有红绳——那是高考前我送他的转运绳,他说“等考上北京的大学就扔掉”。
“你......不是林砚。”我后退半步,鞋底碾碎了一块玻璃碴。他走近两步,校服第二颗纽扣紧紧扣着,遮住了记忆中那颗浅褐色的痣。这个细节像根细针扎进太阳穴,19岁的夏天,林砚总把校服敞到胸口,露出清瘦的锁骨,说这样“凉快”。
“我当然是。”他停在三步外,运动鞋碾过一颗纸星,“不过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他蹲下身,捡起一颗完整的纸星,指尖划过“林砚”两个字,“在我的世界里,你连‘其实’两个字都没说出口,就把瓶子扔下了天台。”
我屏住呼吸,注意到他说话时喉结跳动的频率比常人快半拍。这个细节让我想起生物课上看过的纪录片,那些生活在高压环境中的动物,心脏跳动速度总是更快。
“什么叫‘你的世界’?”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星星瓶......为什么会在树干里?”
他站起身,月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界线,右眼角那颗泪痣在阴影里若隐若现。记忆中林砚的泪痣在左脸,是高二那年和隔壁班男生打架时被划出来的。“因为有人不想让你忘记。”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碎玻璃,递到我面前,“看看这个。”
玻璃碎片里映出另一个场景:19岁的我站在天台上,手里的星星瓶没有被推下去,而是被小心翼翼放进香樟树的树洞里。林砚站在旁边,穿着那件我织到凌晨三点的灰色围巾,正伸手帮我扶住瓶子。他的左腕上缠着红绳,第二颗纽扣松松地敞着,露出少年清瘦的锁骨。
“这不可能......”我踉跄着后退,撞上香樟树断裂的树干,粗糙的树皮蹭过手背,“我明明......亲眼看见瓶子掉下去了......”
“你明明扔了瓶子,对吗?”他打断我,声音里带着怜悯,“但在某个时空里,你没有。而现在,那些时空正在互相侵蚀。”他指了指我手中的残片,“这些碎片是裂缝的钥匙,而你......”
远处突然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像根绷紧的弦。我浑身一颤,碎片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再抬头时,校服少年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潮湿的夜风卷着一张纸星,轻轻落在我脚边。
展开纸星的瞬间,我浑身血液仿佛凝固——那是我25岁的字迹,力透纸背,在潮湿的纸面上洇开细小的毛边:“不要相信穿校服的他,裂缝里藏着谎言。”
手机在这时响起,屏幕上跳动着“市立医院”的来电。我接起来,护士的声音带着异样的急迫:“陈念女士,您母亲突然清醒了,一直在喊您的名字......”
我攥着纸星狂奔出操场,运动鞋踩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路过香樟树时,我听见树干裂缝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在低低啜泣。急诊室的白炽灯刺得人睁不开眼,母亲躺在床上,看见我时突然露出笑容,那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认出我。
“念念......”她的手在枕头底下摸索,摸出个裹着纱布的东西,“给你的......”
是颗完整的玻璃糖纸,包裹着一颗橘子糖。糖纸边缘有细密的齿痕,像是被人用牙齿咬开又重新粘好的。我颤抖着剥开糖纸,糖块上贴着张小纸条,字迹青涩得让人心疼,是19岁的我写的:“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就把糖放进星星瓶的裂缝里。”
窗外,乌云再次聚拢,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水瓶,渐渐吞噬整个世界。我咬碎糖果,甜得发苦的汁液漫过舌尖,听见远处传来风铃的轻响——那是19岁的暮色里,我错过的那声“再见”。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的眼睛里倒映着监护仪的绿光,清晰得可怕:“林砚......他不是......”
话未说完,心电监护仪发出绵长的蜂鸣。橘子糖的甜味突然变得腥咸,我看见母亲腕间的留置针渗出鲜血,在床单上晕开暗红的花。碎玻璃在口袋里硌着掌心,我摸到校服少年给的那块碎片,背面似乎刻着细小的纹路。
急诊室的门被推开,穿白大褂的医生鱼贯而入。我退到墙角,借着手机屏幕的光看清碎片上的字:“19:07,天台见。”落款是林砚的签名,笔迹却比记忆中苍老十年。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丝微光,我看见香樟树的影子在墙上摇曳,像是有人在挥动手臂。口袋里的纸星突然发出细微的荧光,25岁的字迹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他想要的不是弥补,是毁灭。”
母亲的心电图归于平直的瞬间,我听见三中操场方向传来巨响,像是又一棵树断裂的声音。橘子糖的残渣粘在齿间,甜得让人作呕。我摸出包里的口红,在糖纸背面写下:“谁在操纵裂缝?”然后把糖纸折成小船,放进母亲床头的玻璃杯中。
玻璃杯里盛着半杯水,糖纸船漂浮在水面上,渐渐被浸透。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我知道,香樟树的裂缝正在扩大,而某个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人,正在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