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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山雨欲来(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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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我与大人无话可说,”白卿然毅然绕开裴青执,正要与他擦肩而过,岂料裴青执贼心不死,又一次挡在白卿然身前。
白卿然认栽,后退一步抬头:“裴大人声名在外,虽非大人部下,却也不得不受大人磋磨,诏狱如是,出了诏狱亦是。臣女想好了,臣女与大人应当是有话说的,只是不知这话究竟是什么话?”
裴青执神色平静,并未因白卿然过激的言论而动怒,只淡然道:“不装了?”
“我与大人交情便是如此,”白卿然方才被弹琵琶三个字刺激到,当下不欲同他讲话,“大人想说什么快些吧,母亲还在等着我回去。”
“此处不方便说话,换个地方。”
白卿然抬头微笑:“此处甚是方便。”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从出了诏狱,裴青执身上那股阴恻恻的感觉便消失了,他似乎不再刻意针对她。
裴青执骤然从白卿然瞳孔瞧见自己,微微诧异,他有意识调整自己的言辞,“倘若我能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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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了吗,王家四郎原本在红春楼春风一度,结果中途昏死在了床上,也是可怜了常露小娘子,吓得不轻。”
“搁谁谁不吓个半死,这可是王家的公子,若是王家人执意找麻烦,钱妈妈还不得丢半条命。”
“我看王家的人才不会去,脸都没了,哪里还敢出门。”
“要我说这人还真是不能只看表面,据说有路过的人看见,王四郎被抬出去时常露小娘子身上可都是伤。”
“我记得王家最近不是正在和白家议亲,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还能不能成。”
今日太阳好,照在人身上舒服极了。
白卿然差人搬了一把椅子,躺在院里晒太阳。婴枝后来又给她披了床小被子,说:“姑娘仔细别冻着。”
“姑娘,大事不好了,外头都传疯了,”春和一进院子便吵吵嚷嚷喊个不停,白卿然看过去,小姑娘脸都快皱成苦瓜了。
“何事如此?”
春和想说,但又怕脏了白卿然的耳朵,最后省略了细节,捡重要的掺着怒气倒豆子一般稀里哗啦说个不停:“那王四郎真是不识好歹,放着与姑娘的婚事不知道珍惜,竟去红春楼寻欢作乐。去就算了,现如今还闹得满城皆知,他把姑娘的脸面放在何处?”
白卿然心情不错,只说:“急什么,如今王家只怕比我们更急,要说丢脸,丢的也是王家的脸。”
等了这么久,事情总算是成了。
她不差裴青执非要伸出来的那只手,只是一条更为便捷的路摆在她面前,又岂有不走的道理。
白卿然不想嫁给王四郎,更不想随随便便嫁人。她若找不出王四郎的错也就罢了,既然找到了,便没理由视而不见。
至于常露姑娘,这之后怕是会处在风口浪尖,但好在裴青执答应她了,会送人去一个安全地方。
白卿然对裴青执的态度很是复杂,或许因为之前的经历,大多数时候她厌恶他,不愿同他一道。然不得不同行之时,她对他又会生出一种无端的信任,当然,这种信任仅仅局限于相信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坏人,相信他能够说到做到。
她看不懂裴青执,也从未想过看懂。
白卿然又记起前些天刚才探过母亲口风,崔夫人显然不着急她出嫁,倒是薛姨娘,没少往白安录跟前凑。具体说了什么她不清楚,可就在那之后不久,白安录便同她说了与王家的亲事,现在细想,估计是薛姨娘担心她身为嫡长女在白府待得太久,会耽误白月榕议亲。
幸而事情到这里也算是成功了一半,白卿然终于可以喘一口气。
只是她还是不懂裴青执,无缘无故,为何会对她说那番话,又为何会帮她?
是所谓愧疚,还是同他提前放她们出狱的原因相关?
“姑娘,二姑娘来了,”有丫鬟进来通传。
白卿然意犹未尽起身,叫婴枝沏了茶,这茶叶是她从雾山带回来的,也是时节正好时候她与神玉龄自己所炒,外边买不到。
回来喝了这许久,也没剩下多少。
白卿然抬头看白月烟,纯白衣裙将她衬得纤尘不染,从头素到脚,单色却不单调,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很舒服。
崔夫人那晚同白卿然说过,“卿然,你可以相信,月烟她不会害你。”
的确,从那之后再没人来找过春和。
白卿然听进去了崔夫人的话,却也不会尽数听崔夫人的话,人之一字,终其一生恐怕都难以参透,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白月烟接过茶杯,神色却很是着急,不等人开口,白卿然便先问:“发生了何事?”
若是寻常事情,白月烟差人来一趟就是了,又何必自己亲自跑这一趟。
“方才,父亲怒气冲冲便朝母亲院里来了,他屏退了所有人,我……”
白卿然看出白月烟是真没办法了,不然也不会来找她,“我去看看。”
“我同你一起。”
白卿然路上设想了不下百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崔夫人是为了她。
丫鬟们都在做事,只徐嬷嬷一脸焦急等在外面,好不容易看见白卿然,才似乎有了主心骨,刚想上前说些什么,又碍于门口还站了旁的人。
白卿然眼神示意徐嬷嬷她已然知晓,叫徐嬷嬷宽心,而后又拎着食盒打算进院,如她所料被侍卫拦住,那侍卫一本正经道:“老爷交代过,不许任何人进去,他与夫人有话要说。”
“母亲身子不好,自诏狱走过一回,这几日头疼病更甚,我做了药膳汤,若是凉了失了药效,便不好了。”
侍卫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白卿然又说:“我不想为难与你,若父亲回头问起,你只管说我肆意妄为,而你碍于身份不敢对我动手,便可。”
“可你若执意为难,回头母亲但凡出了任何差错,事情就不是这么简单可以解决的了。”
白卿然不爱这般说话,可有些时候,好好说话显然不起作用。
侍卫神色明显不如方才坚定,白卿然趁机提着食盒,猛地推开挡在她身前的剑鞘抬脚跑了进去。白月烟停在原地神情似有纠结,可很快,她一咬牙跟上了白卿然。
两人到门口并未直接推开门进去,而是先在门外听了动静,以便确认里面是否真的在争吵,若未争吵,来这一场便是多余。
白月烟一开始不太敢公然听墙角,只是里间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她紧张崔夫人,便也同白卿然一般趴在门缝。
崔夫人声音温吞,语气却坚定:“我知老爷素与王家交好,亦知你同我一般疼爱卿然,乃至更甚,所以一开始老爷提出让卿然同王家结亲,即便舍不得,我也并无二话。只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王家明知与我白家的亲事,对家中子弟仍无管束,当下还闹得人尽皆知,这不仅是在打卿然的脸,更是在打老爷你的脸啊!”
“话是这般,可你也不该商量都不同我商量,便就直接同王家敲定此事!”
白安录声音低沉,脸色还算正常,可崔夫人知道,他心中已然气得厉害。
崔夫人不后悔,有商有量固然可以达到目的,却存在风险,她断然不能拿白卿然的一生去作赌。
“老爷,”崔夫人替白安录顺着气,“我是要同你说的,可王府递帖子那两日你都没怎么回来,我见不着人,却也不能不去。”
“何况卿然回来也没多少时候,就让她再陪陪我们。”
“夫人,可你也该知道,卿然年纪已然不小,还有哪家的亲事能比得过王家?王家祖上根基深厚,四郎又才华横溢,宽以待人,他若与卿然结为连理,必成一段佳话。你也别老揪住那一处差错不放,哪个男子年轻时候不犯些错,知错能改便还是君子。再者,越往后恐变数越大,卿然是我房长女,她若不嫁,后面两个妹妹又当如何?”
“月榕及笄还有好几个月,倒也不必如此着急。”崔夫人又说:“至于卿然,我早便同你说过,嫁人也好,招赘也罢,都得她自己喜欢方得始终。你我已经亏欠她半生,嫁人是一辈子的事,难道还要再亏欠她一回不成?”
“老爷,王家根基深厚官运亨通不假,可那王四郎,绝非卿然良配。且不说此番风波过去那王四郎官运如何,就是他婚前尚且如此,又怎能将希望寄托于婚后能够改过自新?尚书府虽不大,却也不至于容不下一个白大姑娘,你我就是养卿然一辈子,又能如何?”
崔夫人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同白安录讲过话了,早些年她刚嫁过来,心中时常顾着白安录的体面,不想与他为难。后来她母家败落,白安录平步青云,崔夫人为薛姨娘闹过几次,不了了之便失了心气儿,这回一反常态,反倒惊了白安录。
“好了,这件事便到此为止,招赘的事你以后也不要再提。”白安录不想就这个话题深谈,冷脸敲打崔夫人。
崔夫人心知肚明,且先不论以后,至少眼前的坎儿是过了。
白卿然同白月烟对视一眼,两人没进去,心情复杂出了院门,直至经过那侍卫身边,白卿然才叮嘱说不要提及她二人来过。
毕竟除了徐嬷嬷,院外再无人。
不论出于何种情理,侍卫什么都不说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当然,即便如此,白卿然也不信他,他若敢说,她自有一万种理由可以应对。
如此,不过是希望事情简单些罢了。
白月烟与白卿然回去院子并非一个方向,两人道别过后相背而行,只是白月烟叫的那一声“沉香”,引得白卿然特意回头去看了眼。
那丫鬟个子小巧,有几分颜色。
“姑娘在看什么?”婴枝同样回头瞧了眼问。
由于白月烟早一步去了白卿然的院子,春和这回便没跟来,婴枝并不知晓先前发生的小插曲,还以为是白卿然瞧见了什么稀奇事。
可她这一回头,却并无不同。
白卿然好似无意间问起:“在你眼中,白月烟如何?”
婴枝倏然抬头,脑子似乎一瞬间转了起来。
“不必紧张,”白卿然淡淡道:“我想听实话。”
“…二姑娘勤奋有余,并无不妥,”婴枝说完很快便就低下了头。
“沉香,沉香,”白卿然将这两个字念得一遍比一遍慢,念完后还笑了,她瞧着湖边景色缓缓开口:“是个好名字。”
“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这不是回去的路,”婴枝道。
“嗯,去厨房,”白卿然手中食盒其实并未装任何吃食,不过是情急之下拿白月烟手里那一盏茶做的借口,而现在她也是真想做点什么了。
崔夫人送走白安录便没了精气神,被徐嬷嬷扶着上了床,头又开始疼了。
白卿然提着食盒进门先替崔夫人揉了揉穴位,后又才端出来刚才熬好的药膳汤,盯着崔夫人喝了一整碗。
崔夫人靠在床头到底没忍住当着白卿然的面又咳了一声,咳完瞥了白卿然一眼转移话题似的随口问道:“卿然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是不是刚才听说了什么。
“想来便就来了。”
白卿然坐在床边,显然没打算接崔夫人的话茬,只是先扶人躺好。
坐着被子总盖不严实,恐这头疼半天好不了。
“…母亲这头疼,可找名医瞧过?总这般拖着也不是事儿。”
“瞧过的,这些年不知来过多少医师,”崔夫人握住白卿然垂在身侧的手,笑了笑似有认命般的无奈:“倒也没什么用。”
“卿然,别担心,老毛病罢了。”
“我有一好友,姓施名萝毓,家族世代从医,声名或许尚未大到能传回虞都,但我亲眼见她医好过濒死之人,接生我的产婆也是被她救回来的,我想,找她来给您看看。”
“好,”崔夫人答应的很快。
“可她已回故土,我无处寻她,因此需要派人回一趟雾山。”
崔夫人笑得温和,又轻轻拍了拍白卿然手背,说:“别人去,母亲不放心,卿然亲自去这一趟,可好?”
白卿然张了张嘴,忽然觉得有口难言。
的确,之前的每一天,她无不幻想有朝一日能够重回雾山,可当下机会真的摆到她眼前了,白日里听到的一切,又让她觉得自己伤了崔夫人的心。
她不想的。
要是崔夫人对她没这么好,就好了。
“不了,母亲,我说的都是真的,”白卿然坚持道。
“母亲知道你在想什么,母亲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崔夫人笑眼弯弯,她从未像眼下这般开心过,“三日后,你陪母亲去承因寺还过愿,便就启程吧。”
“路途遥远,不必着急回来,安全最重要。”
“母亲许了什么愿?”白卿然问。
马车摇摇晃晃。
承因寺占地面积不小,又因并非虞都第一座寺庙,所以并未修建虞都城内,几人过去还需行过郊外一段小路。
白月烟解释说:“大姐姐有所不知,在你回来之前,母亲吃不好也睡不好,就盼着你路上平平安安,而后又不顾家里人阻拦,非要去承因寺为你祈福。”
“我不信这些,母亲便道这庙灵得很,如今又刻意等到十五方才过来还愿。”
白卿然探头从车帘向后瞧了一眼,“薛姨娘她们上回也来了吗?”
崔夫人摇头,“许是家里闷久了,今日顺道出来散心,月榕喜欢热闹。”
这倒是。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白卿然一得空便盯着里面的塔看个不停,崔夫人正经还愿,她便拉着白月烟问:“这塔有名字吗?我在虞都城内远远瞧见过,今日还是头一回离这么近。”
“报恩塔,”白月烟说完叫白卿然稍等,而她自己小跑着到对面僧人手里买了两根红绸,红绸是普通红绸,只是生在寺庙,便无端于人心中多了神圣念想。
白月烟回来给了白卿然一根,“姐姐可以写下心愿,然后系到报恩塔底下那棵古树上。”
这树肉眼看去便就上了年纪,需得好些个成年男子手拉手方能抱住树干。
“你不是不信这个?”白卿然忽然记起白月烟马车上说的,下意识脱口而出。
白月烟先一怔,没想白卿然竟能记住她随口而出的一句话,不过她很快便笑了,“母亲为姐姐祈福,姐姐如今平安归来,信与不信在我看来没那么重要,至少写字的时间里,我的确认真对待了。”
“姐姐只说要不要同我一起?”
白卿然闻言将目光从白月烟身上收回,先就提笔写了起来,白月烟见状微微笑了笑,两人隔着点点距离,各自专注于手中墨笔。
崔夫人说的不错,承因寺当真是香火旺盛,往来香客不断,都想为心中牵挂之人求个福祉。白卿然挂红绸时离香炉太近,一阵风过,香烛的烟飘过来呛了她一回。
白月烟早便系好了,见状叫她快些。
“来了。”
白卿然正欲离开却见一根红绸被风吹落在地,树下应当不久前刚被僧人打扫过,所以除了这一根红绸,便再无遗漏,现下看着也更显眼起来。
海晏河清。
如今大梁虽渐有生气,然大敌环绕,尚且松懈不得。
这红绸同她写的一字不差,若不是知道方才系牢了,白卿然都要以为这是她自己写的了。
也不对。
此人每一笔都力透纸背,如铁画银钩,只偶尔几笔稍显稚嫩,白卿然又见这红绸整体褪色,边角泛白,便知已然过去不少岁月。
她有一瞬生出过想要结识此人的念头,但很快便被她打消了,且不说时间久远,仅凭几个字便想找着人,谈何容易。
不必相识,不必相认,山高水长,桥路各归才是寻常。
白卿然最终将这红绸拾起重新挂好,同她自己写的挂在一处,也算她一点私心。
走前。
白卿然在心里默念了句:那便祝你我都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