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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疏雨梧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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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夫人尚在佛像前同相熟僧人说话,白卿然便与白月烟一道候在门外,至于其它,白卿然方才就想问了,“报恩塔,报恩二字可有由来?”
白月烟略有迟疑,白卿然下意识以为她也不曾知晓,便想着不着痕迹换个话茬,没想白月烟沉默良久忽地凑近了她,和着浅淡的栀子花香,白卿然身子也僵住。
白月烟在白卿然耳边悄声说:“先帝为先国师所造。”
不怪乎白月烟这般谨慎,绕是白卿然当下也着实被吓了一跳。不知从哪一年起,先国师便就成了一个禁词,倒也不至于谁提这三个字就会脑袋搬家,可若不慎被有心人听了去,难说会不会给家中带去灾难。
“你这胆子…也是不小,”白卿然反应过来后说了这么一句。
白月烟抿唇,微微弯了眼角,“姐姐想知道,我便说与姐姐听,仅此而已。”
这是在说她胆子不大。
“白月烟,”白卿然忽然沉了嗓音,“回去之后多留意身……”
“卿然,月烟,你们在这儿呢,我方才找了许久都没见着人,”薛姨娘先头拉着白月榕上香去了,所以并未同她们呆在一处。
见白卿然似乎要走,白月榕忙问:“大姐姐去哪儿?”
“来时瞧见有位算命的僧人,想着去碰碰运气。”
“我与姨娘方才算过了,不准,姐姐别去。”
白卿然笑了笑,“我还是想去试一试,顺道找人要个说法。”
白月榕还当白卿然不信她的话,别过头就也没再劝,只想着白卿然待会儿回来就知道自己有没有骗她了。
昨日起便就没怎么下雪。
只是承因寺位置高了些,比起虞都城内,山顶的雪都还没怎么化,洁白一层,堆在明黄色院墙。
白卿然并非想找人算命,不过找个借口离开罢了。
既是先帝所建,承因寺应当比白卿然想的还要大,她不喜喧闹,便往草木清幽处走。果不其然,走了这好些时候,也没瞧见尽头,佛像倒是见了好几尊,她也都一一拜过。
当前是最后一尊,白卿然等前面女子拜过方才进去。
这之后,母亲那边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可低头间隙,一滴血从房梁滴了下来,正正砸在她面前,想不看见都不行。
白卿然强行按捺住差点不听使唤的脖颈,硬生生忍住没有抬头。
旋即,她又放低呼吸,一边听着梁上动静,一边悄悄起身打算离开。
可此刻变故陡生,倒不是梁上那人打算取她性命,而是从外面又进来位年轻男子。男子左右望过一圈,没瞧见什么人,又才将目光投到白卿然脸上,“不知姑娘是独自前来,还是同家里人一道?”
门已然被男子遮挡,白卿然只得不住后退,同时,她亦从男子神情察觉出了危险。
佛像后侧边有一扇窗,白卿然跑过去发现那扇窗不知何时竟被人从外面关死。
“美人,我可是跟着你很久了。”
天子脚下,皇家寺庙,竟有人胆大妄为至此。白卿然一时不知这人究竟是有所倚仗一贯如此,还是真就愚蠢至极。
白卿然绕佛像一周回到了一开始站的地方,又借衣袖遮掩摁开木镯开关,刀片应声弹出的同时,她冷声道:“我父亲是当朝尚书,你今日所为,可是想好了后果?”
男子侧头,毫不客气笑出声,“你父亲若是当朝尚书,我父亲便是当朝皇帝。”
白卿然再瞧这人,分明阴险有余,却偏偏蠢得惹人发笑,她后退一步,“今上的年纪可生不出你这么老的儿子。”
男子先是变了脸色,过后却说:“算了,我不与美人计较。”
虞都地界,显贵之人多如牛毛,身份未明,白卿然不敢贸然对人下手,更不想惹上官司再落到裴青执手里,那才是真的有去无回。
男子步步逼近。
白卿然只一反常态伸手摸了摸头发,后一脸无害问他:“梁上是有什么东西?”
男子抬头看过,啧了声,“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他说话瞬间,身后已经悄无声息站了另一个人。
再下一秒。
男子被劈晕在地。
这稍微有些出乎白卿然的意料,人怎么亲自下来了?
既受了伤,不该使用暗器不论怎么样地上这人,这样她便可以借机溜走。
可现在,难说了。
白卿然终于开始紧张,脑子里迅速思考起对策,方才准备说些什么,忐忑的目光却突然定在一处。
不知是不是来时一一拜过的佛像有哪一尊真的起了作用。
仅靠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白卿然意识到,她可能绝处逢生了。
裴青执将刚才打晕的男子拖到摆放供果的桌布底下藏好,又才冷眼睨向白卿然。
白卿然知道裴青执知道她认出来他了,便想着不论如何,先道一声谢。
可这时院里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且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裴青执脸色一变,白卿然便知不好。
“上去,快!”
裴青执腿受了伤,停顿这些时候,腿间布条甚至又渗出来两滴血,直直落到地面。
“……”
白卿然深吸一口气,心里着急,便压低声音,“你不是很厉害,怎的现在连路都走不了?”
裴青执瞪她。
“砰!”门被人猛地从外面踢开。
打头那人一进来便惊呼:“哟,还是位小娘子。”
来人意犹未尽盯着白卿然的脸看了半晌,方才不甚在意地问:“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芳几何,可有婚配,文真不日上门做客如何?”
见白卿然一脸警惕,杨文真哎了一声又道:“小娘子不必紧张,文真并无恶意,主要家中遭了贼,追贼正好来到此处,文真想问娘子一句,是否还看见有人来过?”
白卿然神情转换得可快,看不出一丝生硬,瞬间便就成了一副楚楚可怜模样,她惊吓到低头嗫嚅:“…没、没看见。”
“当真?”杨文真短促笑过,面上神情冷了一半。
“…看、看见了。”
杨文真走近白卿然,“究竟是没看见,还是看见了?”
“嗯?”
白卿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闭眼小声说了句:“看见了。”
“那便告诉我,你看见了谁?”杨文真陡然拔高音量。
白卿然被他吓得一抖,“孩子,一个小孩儿,门也是他恶作剧关上的。”
杨文真闻言却是笑了,“小娘子怎知我接下来会问门的事,莫不是提前编好了说辞,来搪塞文真?”
“不敢,我、我说的都是真话。”
“如此,小娘子便就离开吧,”杨文真此时忽然松口,白卿然却半天未动。
“怎么,舍不得离开?又或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在这里?”
“不是,”白卿然将头摇个不停,此时终于焦急抬头看向杨文真,然不过一秒,便迅速移开眼道:“…是先前跪太久,腿麻了。”
“既是腿麻,文真不介意亲自扶小娘子走两步。”杨文真说着便要上前。
白卿然脚下还有裴青执方才留下的血迹,她若是动了,便就前功尽弃,还会将自己也卷入这场九死一生的是非之中。
说来这一切全都要怪裴青执,从她第一次遇见他,便没碰上过一回好事。
“你,别过来!”白卿然忽得双目赤红,像是被逼急了,“男女有别,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便,我便……”
杨文真哼笑一声,“你便如何?”
白卿然当然瞧见了杨文真脸上不屑的笑,可她如今扮演的不正是一个运气不好的可怜女子,怎么能露出除了无助以外的其他神情呢。白卿然面上悲恸更甚,只见她迅速拔下头顶一根发钗比在自己脖颈,发钗尖端将颈部皮肤刺得凹进去一块,边缘已经能够看得出血痕,足见女子用力之狠。
杨文真这才意识到女子不是在开玩笑,可他依旧不怎么在意,然今日迫于无奈不好将事情闹得太过,一方裙底而已,又藏不了人,便就松口道:“小娘子大可不必如此,文真今日只为找人,不求命,你将发钗收好,我的人进去找过,今日这事便就罢了。”
白卿然目光紧紧盯着在场每一个人,直到其中一人来到佛像下桌布附近,她似乎终于开始紧张,因此眼神有了波动,而这一幕恰好被杨文真瞧进眼里。
佛像前的那人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掀开来看,杨文真的命令很快便传了过去:“掀。”
杨文真时刻留意白卿然的动静,只见女子呼吸收紧,他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可桌布被大力掀开,桌下却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更别提人。
所有地方都找过了,这间屋子并未藏人。
杨文真眯眼瞧向白卿然,脸上似笑非笑,“既没人,小娘子方才又是缘何紧张?”
白卿然凝起来那股气散了,声音便再度小了下来,“神像之下,方才所为,当是不敬。”
杨文真似乎真得被她逗笑,“那小娘子且看着,文真今日当着你的面得罪了神像,来日是否还能长命百岁。”
“回来吧,”杨文真朝屋内其余人招手。
白卿然目送一行人离开,杨文真几乎刚走,她便就卸下满脸怯懦防备,接着用手帕轻轻拭去额头冷汗,不曾抬头,只面朝神像,恭敬拜了拜,旋即毫不留恋转身离去。
然很快,白卿然去而复返,她将手帕于院中养着金鱼的水缸浸湿,又蹲下身清理干净地上遗留的血迹,待地砖水渍完全干透,方才真的离开。
此番行径,白卿然不为任何人,只为自己。若有人去而复返,她已不再,没有证据,她便不与任何人牵连。
裴青执未出一言,对此心如明镜。
杨文真不是那么容易能被打发的人,估计一直守在寺庙周围,只等他现身。
也因此裴青执从天明等到天黑,差不多时候,终于拎着昏迷不醒的男人下了房梁。
他随手将人丢在角落,可还没迈出去一步,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裴青执低头盯着自己碰过男人的指尖,满脸嫌恶。
直至在院中养有金鱼的水缸反复清洗数回,才又披着夜色回城。
裴青执不知道的是,在他心中盘算回去之后如何合理同白卿然说明今日之事时,白卿然一行人的马车却在回去途中遇了袭。
幸而她们出门带的护卫够多,可到底还是防不胜防,被人钻了空子掳走了白卿然。
崔夫人目眦欲裂,恨不得此刻被掳到马背上的人是自己,她不停叫着放开卿然,可贼人哪里听得进话,只在听见另外的马蹄声后扬鞭便撤。
薛姨娘见状赶紧让人快些回城,别再于外面逗留,崔夫人悲痛欲绝,坚决不进马车,最后被白月烟强行拽进了马车。
侍卫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也多数都受了伤,不能再久留于此,若是贼人去而复返,她们经不起耗。
变故发生不过一瞬,沉重的气息却从那之后笼罩了白府每一个人。
白安录回家听见这么个消息,脸色变了又变,到底没忍住指着崔夫人大骂出口:“你说,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去那个破庙,自己去也就罢了,还非要拉上孩子们一起,现在好了,卿然因为你糟了贼手,如今是否活着都是两说。崔俪,你好狠的心,世上怎会有你这般做母亲的?”
薛姨娘此刻安静得不像话,像个木头,一动不动。
白月榕早被吓破了胆儿,如今也没缓过来。
只有白月烟哭花了脸毅然挡在崔夫人身前,她下意识皱了眉,扛住白安录近乎所有怒气,颤抖着对他说:“父亲,别再说了。”
崔夫人回来后眼泪就没干过,如今被白安录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一番指责,竟也生不出丝毫气懑,她甚至希望他能骂的再狠一些,她觉得他说得对。
她为什么非要去承因寺还愿?
为什么出门不能再多带些侍卫?
为什么非要带着孩子们一起?
为什么没能救下卿然?
为什么?
为什么?!
崔夫人猛地吐出大一口鲜血,她脸上的光没了,仅剩惨淡,和无声哀嚎。
看不见,却又振聋发聩。
白月烟心脏仿佛瞬间被绞在一起,打成结,再不断撕扯,“母亲——”
而另一边,白卿然在马背上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泰山般的手掌压得她喘不过气,马蹄声过长林,疾驰不断,耳边尽是猎猎风声。
白卿然身上痛,嗓子也痛,她知道,没人能救她,她现在能靠的仅有自己。
眼前这些人都蒙了面,显然是有备而来,若是为财,方才也该留下名姓地点,或者专门抽调一人混进城里送信,这才方便收到赎金。
可他们没有,白卿然废了好些力气数过,一人不差。
既不为财,要么只能承认是她白卿然倒霉,正好撞到枪口上;要么便只能是有人刻意为之,收人钱财,替人办事。
那么,究竟是哪一种呢?
白卿然心情瞬间沉底,仿若坠着巨石。
但无论哪一种,她如今最重要的,都是活下去,至于其它,以后有机会才能慢慢清算。
白卿然不能等到这些人将她带回去,完全到了贼人领地,她必死无疑。
路上,才是她为数不多的生机。
马蹄踩过之处,尘土飞扬,粼粼湖面映出波光,一切渐行渐远。
所有人都以为白卿然会这样安分直到他们带她回去,可经过一处接近悬崖的陡坡时,白卿然动了。
她不知用什么东西猛扎进马身,马匹受了强烈刺激前蹄高高抬起,再伴随一声尖锐嘶鸣,骑马之人只来得及用两只手死死拽住缰绳,白卿然却抓住这个机会泥鳅一般从他双手缝隙中溜走,身体不受控制向外滚去。
此处地势不平,白卿然摔去的方向,是崖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