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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 54 章 ...

  •   医院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洁净感。莫若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惨白,有几处细微的裂缝,像地图上蜿蜒的河流。他想动,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

      记忆是断片的。最后清晰的画面是画室,黄昏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画布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他正在调一种蓝色,普鲁士蓝加一点点钛白,试图调出暴雨前天空那种压抑的质感。然后……然后就是一片黑暗。

      门被推开的声音。莫若转动眼珠,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口,逆着走廊的光,轮廓模糊。

      “莫若?”是祝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莫若想回应,喉咙里只发出沙哑的气音。祝漓快步走近,按下呼叫铃。医生护士进来,检查,询问,光线在眼前晃动。莫若像一具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

      “体虚,低血糖,加上过度劳累。”医生最后说,“静养几天就好。不过昏睡了三天,身体需要时间恢复。”

      三天。莫若眨了眨眼。难怪身体这么沉。

      祝漓送医生出去,在门口低声交谈了几句。莫若听不清内容,只看见祝漓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他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从带来的袋子里拿出保温桶。

      “我炖了粥。”祝漓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平稳,“你三天没吃东西,只能先吃点流食。”

      他打开保温桶,小米粥的香气飘出来。祝漓盛了一小碗,用勺子轻轻搅动散热。动作仔细,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

      莫若看着他的手。祝漓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这双手能精准地处理实验数据,能在钢琴上弹出复杂的肖邦,也能在这种时刻稳稳地端着一碗粥。

      莫若跟祝漓的交情大概没有到能在医院照顾的份上,所以不用过多思考就知道他是谁找来的。

      “我自己……”莫若开口,声音比刚才好了一点,但依然虚弱。他不想让自己欠祝难太多,就像当初一样,自己天真的像条狗。
      祝漓摇头:“别担心,我跟他不一样。”祝漓看出了他的困惑,简单说完,就递了勺粥给他。

      于是莫若只能接受喂食。粥的温度刚好,煮得软烂,带着小米特有的清香。他小口小口地吞咽,感觉温热从喉咙一路滑进胃里,空虚的身体似乎稍微有了着落。

      “我怎么了?”吃完半碗,莫若问。

      祝漓放下勺子,用纸巾轻轻擦了擦他的嘴角。“你在画室晕倒了。”后面祝漓没说,他不说莫若也记得,自己失去意识的那一秒祝难的脸。

      他是着急的。他肯定是着急的,他可能是着急的吧。

      莫若努力回忆。画室,脸,然后……一片空白。他皱起眉:“我不记得……”

      “医生说这是正常的,昏睡太久,记忆会有断层。”祝漓顿了顿,“你还记得晕倒前在画什么吗?”

      “天空。”莫若说,“暴雨前的天空。”

      祝漓的眼神闪了闪,有什么情绪快速掠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什么颜色?”

      “蓝色。很深的蓝色,但又不是夜晚那种……”莫若停住,因为祝漓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那是他在思考时的表情,眉头微微蹙起,眼睛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怎么了?”莫若问。

      “没什么。”祝漓摇摇头,重新拿起勺子,“再吃一点?”

      莫若吃了剩下的半碗。胃里有了食物,昏沉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环顾病房,这是单人间,陈设简单,除了医疗设备,只有床头柜上放着一束花——白色的百合,开得正好。

      “你买的?”莫若问。

      “嗯。”祝漓起身去倒水,“觉得白色适合你。”

      莫若看着那些花瓣,纯净得不染尘埃。他突然想起什么:“我昏迷的这几天……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祝漓倒水的动作停了一瞬。很短暂的停顿,如果不是莫若一直在看着他,可能根本察觉不到。

      “下了一场。”祝漓说,背对着他,“很大的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

      “难怪。”莫若低声说,“我梦到雨了。一直在下,好像永远都不会停。”

      祝漓转过身,把水杯递给他。莫若接过,水温刚好。他慢慢喝着,余光瞥见祝漓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光影。

      “现在是晴天。”祝漓说。

      莫若嗯了一声。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这种安静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奇怪的舒适感,像两个人都知道无需刻意找话说的那种默契。

      “你一直在这里?”莫若忽然问。

      “大部分时间。”祝漓没有回头,“学校那边请了假。”

      莫若不知道该说什么。谢谢太轻,不问又显得冷漠。最后他说:“你的事情……”

      “可以等。”祝漓打断他,终于转过身来,“你比较重要。”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莫若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他把视线移向天花板,看那些裂缝的走向。一条主要的裂缝从墙角延伸到中央,然后分出几个细小的枝杈,像一棵倒长的树。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他问。

      “医生说明天再做一次检查,如果没问题,后天就可以。”祝漓走回床边,重新坐下,“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别想画画的事。”

      莫若想说自己没事,想说可以马上回去工作,但身体的疲惫是诚实的。他只是抬起没有打点滴的那只手,看着手背上青色的血管。这只手能握住画笔,能调出上百种颜色,现在却连握拳都觉得费力。

      “睡一会儿吧。”祝漓说。

      莫若闭上眼睛。他其实不困,只是眼皮沉重。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漂浮,他听见祝漓起身的细微声响,听见他走到窗边又走回来,听见他翻动书页的声音——他带了一本书来。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不是护士那种轻快的步伐,而是更沉稳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但没有立刻进来。

      莫若睁开眼。祝漓也听见了,他合上书,看向门口。

      门被缓缓推开。一个人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高大。他似乎在犹豫,一只脚已经踏进病房,却又停在那里。

      莫若眯起眼,试图看清来人的脸。光线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周围形成一圈模糊的光晕。然后那人向前走了一步,走进房间,让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是祝难。

      他看起来和莫若记忆中的样子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莫若说不上来。也许是眼神,也许是那种站立的姿态,也许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祝难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个纸袋,站在那里看着病床上的莫若,表情复杂。

      “你醒了。”祝难说。声音比祝漓低沉一些,带着某种莫若不熟悉的质感。

      祝漓站起身。兄弟俩对视了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莫若看不懂的东西。没有言语,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紧绷起来。

      “我去打点热水。”祝漓说,拿起水壶,走出了病房。

      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莫若和祝难。祝难走到床尾,把纸袋放在椅子上,却没有坐下。他打量着莫若,从上到下,目光像在检查一件物品是否完好。

      “感觉怎么样?”他问。

      “还好。”莫若说,“就是没什么力气。”

      祝难点点头。他走到窗边,动作和刚才祝漓如出一辙,掀开窗帘往外看。同样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却显得冷峻。莫若注意到他的侧脸线条比祝漓更硬朗,下颌线紧绷着,像是在克制什么。

      “祝漓说你昏迷了三天。”祝难说,仍然看着窗外。

      “嗯。”

      “医生怎么说?”

      “体虚,劳累过度。”

      祝难转过头,直视莫若的眼睛。他的眼睛颜色比祝漓深,近乎黑色,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涌动。“只是这样?”

      莫若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不然呢?”

      祝难没有回答。他走回床边,终于在那张椅子上坐下。纸袋被他放在膝盖上,他的手很大,手指关节处有细小的疤痕——那是旧伤,已经褪成浅浅的白色。

      “你晕倒前在画什么?”祝难问。和祝漓同样的问题,但语气完全不同。

      莫若重复了之前的回答:“天空。暴雨前的天空。”

      “什么颜色?”

      “蓝色。很深的那种蓝。”

      祝难的眼睛微微眯起。他打开纸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解锁,点开一张图片,递给莫若。

      那是一张照片,拍的是莫若画室里的画架。画布上正是他晕倒前在画的那幅——暴雨前的天空吗?不是,那蓝色是……莫若屏住呼吸。

      那不是他记忆中的蓝色。

      画布上的蓝色深邃得近乎黑色,边缘处有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又像某种锈迹。整个画面透着一股压抑的、近乎绝望的气息,和他想调出的那种“暴雨前的压抑”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东西,来自潜意识的深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存在。

      “这不是……”莫若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这是你晕倒时画到一半的画。”祝难说,语气平静得可怕,“发现你时,你倒在画架前,手里还拿着画笔。画布上就是这个。”
      莫若盯着那幅画。那些暗红色的痕迹……他记得自己没用过红色。调色盘上只有蓝色、白色、黑色,还有一点灰色。这些红色从哪里来?

      “我不记得……”他喃喃道。

      “你还记得晕倒前的感觉吗?”祝难向前倾身,声音压低,“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画面?或者……想起什么?”
      他的眼神太锐利,像要剖开莫若的颅骨,直接检视里面的大脑。莫若本能地向后缩了缩,点滴管晃动,手背上的针头处传来刺痛。

      “没有。”他说,声音有些发抖,“我只记得在调颜色,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祝难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靠回椅背,表情放松了一些,但眼神依然锐利。“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或者……什么人?”

      “什么意思?”

      “没什么。”祝难移开视线,把平板电脑收起来,“只是问问。”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但这次的安静带着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莫若看着祝难,试图从他脸上读出什么。但祝难的表情已经恢复成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像戴上了一张完美的面具。

      “你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莫若问。

      “祝漓发给我的。”祝难说,“他觉得很……不对劲,让我看看。”

      “哪里不对劲?”

      祝难看向他,那双深色的眼睛像两潭不见底的井。“你真的不知道?”

      莫若摇头。他是真的不知道。那幅画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恐惧。那不是他的手笔——或者说,不完全是。风格是他的,笔触是他的,但那种黑暗的情绪……那不是他。

      至少,不是清醒时的他。

      “你做过心理治疗吗?”祝难忽然问。

      这个问题太突兀,莫若愣住了。“什么?”

      “心理治疗。心理咨询。或者……类似的。”祝难用词谨慎,但眼神没有离开莫若的脸。

      “……大学时做过一段时间。”莫若说,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个,“因为创作压力。怎么了?”

      “多久?”

      “半年左右。”

      “之后呢?”

      “之后就好了,就没再去了。”莫若感到一阵烦躁,“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难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莫若。风衣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从后面看,他的肩膀很宽,但微微前倾,像是在承受什么看不见的重量。

      “那幅画,”莫若说,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化在从窗户缝隙透进来的风声里,“让我想起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莫若背靠在病床上,抬眼向祝难望过去。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一半明亮,一半黑暗。“我母亲的画。她以前也画画。后来……出了些事,就不画了。”

      祝难从不知道莫若的母亲会画画。事实上,他对莫若的家庭知之甚少。他们的相遇带着些无趣的心机,有内容的话题没聊过几句,平时也只是在村里为某些事情着忙,但话题很少涉及私人生活。

      “她画什么?”祝难问。

      “开始是风景。主要是天空和大海。”莫若头转向窗外,接着说:“但后来,她的画风变了。颜色越来越暗,画面越来越扭曲……”他停住,摇了摇头,“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在隐瞒什么。祝难能感觉到。就像他能感觉到那幅画里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有什么东西在表面之下涌动,黑暗的,危险的,随时可能破土而出。

      “还有别人知道吗?”祝难问,“关于你母亲的画?”

      莫若的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你不是知道吗?神通广大的祝法师。”他说的话明显是嘲讽,他们谈话的间隙中祝难能听出莫若慢慢想起了许多,语气也从开始的试探转变成尖锐的反讽。

      他们该有点儿距离了,祝难认为。

      这句话里有话。莫若还想问,病房的门开了。祝漓提着水壶走进来,看见祝难站在床边,脚步顿了一下。

      “你们在聊什么?”祝漓问,声音轻松,但眼神在两人之间游移。

      “聊艺术。”祝难说,拿起椅背上的纸袋,“既然你醒了,我就先走了。好好休息。”

      他对莫若点点头,又看了祝漓一眼,然后转身离开。门在他身后关上,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

      祝漓把水壶放下,走到床边。他看着莫若,眼神里有担忧,有询问,还有一些莫若看不懂的情绪。

      “祝难说了什么?”祝漓问。

      “没什么。”莫若说,不知为何选择了隐瞒,“他来看看我。”

      祝漓显然不信,但没有追问。张宇最近因为张宁的事情,在和警局配合调查,最近都是祝漓在照顾莫若。本来也该祝漓照顾,毕竟自己和祝难的关系藕断丝连,况且这人是自己弟弟的……他重新坐下,拿起之前看的那本书,但没有翻开,只是拿在手里。
      “那幅画,”莫若忽然说,“我看了照片。那不是……那不是我想画的东西。”

      祝漓的手指收紧,书页被捏出褶皱。“有时候,潜意识里的东西会自己跑出来。”

      “那些红色是什么?”莫若盯着他,“我没有用红色。”

      祝漓沉默了很久。久到莫若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那不是颜料。”

      莫若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是什么?”

      祝漓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某种深重的悲伤。“你晕倒时,打翻了调色盘。画笔掉在地上,你倒下时……手被划伤了。”

      莫若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右手手腕处,被子下面,确实缠着一圈纱布。他之前没注意,以为是打点滴留下的。

      “血迹沾到了画布上。”祝漓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房东发现你时,你流了很多血。画布上,地板上……都是。”

      莫若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失血,而是因为记忆的空白。他完全不记得。不记得疼痛,不记得流血,不记得那些红色是如何污染了那片蓝色的天空。

      “我伤得很重?”他问,声音干涩。

      “伤口不深,但很长。”祝漓说,“医生说是被画架断裂的木片划的。已经缝合了,会留疤,但不会影响你画画。”

      留疤。莫若看着手腕处的纱布。皮肤下面,有一条他不记得如何获得的伤疤。就像那幅画,那些暗红色的痕迹,也成了画的一部分,永久地留在那里。

      “我,我没告诉祝难。”他说。祝难把他送到医院的那天,跟发了疯一样,医生说的每句话他都没听懂,甚至还加上了许多自我臆想。主治医生直接跳过了祝难,把急救病人的一些注意事项告诉了跟着一起来的祝漓。

      林野也跟着一起来了,不过被祝难恐吓走了,这件事还是不跟他说为好。

      “无所谓。”莫若说,“告诉他有什么用呢,我也不算他的谁,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吧。”

      莫若闭上眼。黑暗里,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幅画——蓝色的天空,暗红色的痕迹,像伤口,像某种不祥的预兆。那是什么?是他潜意识的投射吗?还是别的什么?

      “祝难为什么会对那幅画感兴趣?”他问,眼睛仍然闭着。

      祝漓的呼吸停顿了一拍。很短,但莫若注意到了。

      “我不知道。”祝漓说,“也许……只是巧合。”

      巧合。莫若在心里重复这个词。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但有些巧合太过精确,精确得像精心设计。祝难看到那幅画时的反应,他关于他母亲的提问,他那种探究的眼神……那不是看一幅普通画作的眼神。

      那是认出了什么的眼神。

      莫若睁开眼,发现祝漓正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想问更多,但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点滴里的药物开始发挥作用,意识开始模糊。

      “睡吧。”祝漓说,为他掖了掖被角。他好像当初的自己,一个人孤独无依胡思乱想,无人给他解答问题的契机,他也看不到光明。

      莫若想说他不想睡,他还有太多问题,但眼皮沉重得不听使唤。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里,他看见祝难的脸在视线中模糊。
      他不是走了吗?

      莫若听见他轻声说:

      “我会查清楚的。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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