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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寒冰之域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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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觉得这很像神迹,作为人类唯一的粮食作物,不管是叶尖那点黑,还是蓬勃的生命力,它存在的所有意义似乎就是延续人类的生命。”
“嗯,我倒是觉得万物生灵都是独立的,没有任何一个物种生来就应该为人类服务。雪稞是圣草,高城每年都会举办为期8天的诵草节,感谢他们对人类的帮助。”
“万物都是独立存在又互相联系。”妮雅拍了拍肩头上的雪花,若有所思地说。
雪稞草场宛如降落在人间的星空,远远望去,叶尖招摇起舞,黑色群星闪耀,妮雅从未想过黑色竟可以这般明艳。
“雪稞草是全年生植物,平均生长周期只要8天,如果没有这片植物,那估计早期人类就不会聚集在这里了。”佐娜从背上放下篓子,蹲在雪地上介绍道。
妮雅突然想到了家乡的水稻,老家的村子里就有一大片稻田,每至金秋时节,也是这般绚丽。现如今,回家遥遥无期。佐娜曾经陪着她到那高城之外,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白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和之前处在同一时空。思及此,眼眶有些酸涩,没有方向的乡愁是难以承受的。她赶忙深吸了一口冷气,阻断了情绪的扩散。
“要连根拔起吗,还是只择上半截呢?”妮雅蹲在佐娜身边,问道。
“只要把露出雪面的这部分割下来就好,剩下的根茎很快就能重新发芽生长。”佐娜边说边用小刀将一株雪稞草割下扔进背篓。
妮雅点了点头,她以前曾帮奶奶摘过空心菜,也是这般将根茎部分留于泥土中,不同的是,以前择菜时,总会在菜叶上发现蚂蚁,小青虫之类的生物,但是在这片雪场,根本就见不到任何一点昆虫的痕迹,这里的一切,干净的就像画布上的风景,不见一丝杂质。
“妮雅,等冬天一过,我们就往南走,没准你的家乡就在那边。”佐娜察觉到了妮雅的低落,关切地说道。两人虽是初次相识,却一见如故,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彼此总能很快猜到对方的想法。她没有朋友,爸死后,更是全身心投入到生存斗争中,直到妮雅出现,仿佛生活的暗洞里现出了一缕光。
妮雅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心里庆幸自己在这片冰原上遇见的是佐娜。她故作轻松地说道:“好嘞,等到了南阳市,我要请你吃雪糕、面包、饼干、鸡肉、鸭肉,一大堆好吃的东西。”每至夜晚,她们两个总是会躲在被窝里说着悄悄话,谈论着彼此的过往,想象着南阳市温暖的天气和美食。
“那就说定了,然后我要晒一整天的大太阳。”
“还要喝泡泡水!”妮雅开心地补充道。
寒冰之域的白昼异常短暂,尤其是冬日,常常只一眼工夫,天便晚了大半。天空宛如一片灰蒙蒙的幕布,四四方方铺平了往雪原压降。风势渐起,吹得树木上的积雪纷纷坠落,哗啦啦一阵响。妮雅用手将肩膀上的落雪拍掉,随即拉高衣领,透过外衣布料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想着,下次出门一定要把那件神奇的灰外套再披上才行。她曾经努力回想过灰外套的来源,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买入的,自己平时除了校服换来换去也就那么几套衣服,一年到头也添不上一件新衣服,没道理会对这件灰外套毫无印象。除非,那衣服不是自己的。这倒也有可能,因为很明显,那件衣服要比自己的尺码大一些,不过,为了省钱,阿爸有时会给她买大些的衣服,以便多用几年。思来想去,关于灰外套的谜底始终解不开。妮雅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想把心里的疑团斗掉,真是越想越乱。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佐娜突然停下脚步,警觉地看着四周。
妮雅从自己的精神世界跳回了现实,她随即停下脚步,努力从风声中辨别异响。寒冷的空气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的碎布条,漫天飞舞,凄厉的叫声穿过碎布条的缝隙,变成了尖锐的哀嚎。她曾听过被台风吹刮的铁栏声,那是一种短促急切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好像是有什么声音。”妮雅说道,但她不确定,那是不是风声。
“在这边。”佐娜说完,迈开两条长腿向着树林深处跑去。辨别风里的声音是每个生灵在寒冰之域生存下去必备的技能之一。
妮雅跟着佐娜跑进了林子深处。树枝横生,擦得脸发疼,积雪纷纷扬扬洒落,在奔跑中,妮雅大口吸进了冰冷的空气,肺部涌出一股甜腥味。她觉得自己似乎是在逃亡,身后的林子似乎变成了一头巨大的野兽,猖狂地逼近自己。
佐娜突然停下脚步,声音消失了,她立在原地,抽出腰间的小刀,闭上眼睛。父亲暴戾的眼神在脑海中喷射出灼烫的火光,青黑色的拳头砸向母亲的后背,拳击声,一次,两次,三次。。。。。。佐娜抬起眼皮,灰蒙蒙的林子上,凶残的眼神,锐利的爪牙,她猛地撑开手掌,小刀在空中劈开一道银线,一阵极其尖锐的吼叫声从树顶传来。
一只黑如浓墨的大鸟直直地掉下,尖长的大嘴直插入雪中,妮雅急忙刹住脚,她看见佐娜犹如一只跳跃的白鹿,靴子踏上树干,从折断的枝条上接下了一位白发苍苍的矮小老人。老人裸露的大腿已经腐烂,脓血化开,一截森森白骨赫然进了妮雅的眼眸中。老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妮雅走近,半蹲在佐娜面前,她轻轻揽过佐娜的肩膀,将她抱住。周围再次恢复了寂静,妮雅感受到佐娜颤抖的肩膀慢慢平静了下来。
“小时候,我父亲经常打我妈,用拳头,我妈从来不反抗,常常被打出血,那么冷的天,妈妈的血摸起来特别凉。可她总是安慰我说其实不疼,一点也不疼。”佐娜有些哽咽,继续说道:“有一次,她的牙齿被打断了两颗,鲜血不停地从嘴里流出来,唯一的一次,妈妈肿着脸,没有再安慰我,在父亲出门后,她紧紧地抱着我,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
“她说,只要我能平安长大就行,那样她做什么都是值得的。”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佐娜说道。“有一年冬天,妈妈出门摘雪稞,就再也没回家了。小时候常常做噩梦,梦里妈妈总是离我越来越远,怎么也追不上她,被噩梦惊醒后,又觉得自己好幸福,原来只是梦呀。妈妈走后,每个早晨都变成了一场噩梦,哪里都找不到她。如果当初我能跟着她一起出门,那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
妮雅想到了工厂里的母亲,再往前则是母亲提着发黄的布袋关上门的背影。她转过佐娜的肩膀,看着她坚定地说道:“这不是你的错,都过去了,佐娜,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的。”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过去吗?妮雅觉得自己应该相信。
佐娜将目光停在浓黑色的大鸟上,母亲离开后的几年间,噩梦尽头,大鸟带着母亲越飞越高,母亲残败不堪的双腿扫过佐娜的头顶,渐渐消失在视线中。那年冬天,佐娜在林子间找到了母亲的尸体,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力量,她不记得自己在那个冬夜有哭过,眼泪太轻了,无法承载内心的痛苦。
“那是尸兽,专门攻击老弱病残,一旦被他们咬到,人类的身体便会开始迅速腐烂,先是下肢,然后是胸腹部,最后是大脑。在这个腐烂的过程中,尸兽会啃噬人类的筋骨,被咬到的人类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佐娜平复了下心情,站起来说道。
尸兽以一种怪异的方式立在雪中,被尖嘴撑起的肥圆的身体悬在雪面上方,两只利爪紧紧弯曲着,一条毛茸茸的黑色尾巴轻轻摆动。银白色的小刀插在黑鸟的脖子上,有些发黄的液体如一股细流缓缓淌下。大鸟旁边,老人一动不动,布满皱纹的脸上嘴巴微张,双眼紧闭。妮雅觉得有些恶心,她从来没见过带尾巴的大鸟。
“我们回去吧,佐娜。”
“嗯,走吧,我还是来迟了一步。”佐娜小声说道,满心的懊悔。
正当二人正准备离开,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老人抬起眼皮,双眼茫然地望着被枝丫撑起的天空,浑浊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他还活着。”妮雅兴奋地说道,被死亡笼罩的阴影瞬间被吸走,天空放晴。
佐娜的脸上,欢喜稍纵即逝,被尸兽啃咬过的人,没有第二种可能。
“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妮雅靠近老人的脸,望了望他那充满血丝的仿佛蒙了一层纱的双眼。没有任何反应,妮雅抬头望向佐娜:“这里有没有可以医治他的人?”
佐娜摇了摇头,半跪在妮雅身边:“没有任何人能在被尸兽啃咬后活下来,他的意识正在慢慢消失,我们救不了他。”
“那至少在这里陪他最后一程吧。”妮雅无法想象这个正在腐烂的人类得承受多大的痛苦,心里祈祷死亡可以赶紧来临。
“他现在感受不到疼痛了。”尸兽的唾液会首先麻痹人类对外界刺激的感应,于佐娜而言,这个认知就是一种救赎。
佐娜靠在妮雅身边,看着老人空洞的双眼,两人围坐在死亡的篝火前,等待火灭时分。
老人惨白没有边际的嘴唇微微张合,带着皮帽的头慢慢地扭到一边,眼神落到女孩们身上。
风刮过林子,大鸟被尖嘴支撑起来的肥圆的身体左右晃动,然后突然倒向雪面,尖嘴从雪面上翘起,一双黄褐色的眼睛半闭着斜望向天空。真正的死亡无声无息,无论是死去的大鸟还是人类都没有区别,成了一堆没有意识的物质,不再发出声音,不再对世界作出回应,不再感受喜怒哀乐,对于任何生命而言,死亡就是终点,往后便是虚无。那为何死亡总让人难以承受呢?妮雅想到了奶奶,想到了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几场葬礼。照片上的亡者大多面带微笑,倒是活人哭的昏天暗地。死亡最令人痛苦的地方莫过于活人将面对迟迟无法摆脱的思念,在它真正到来的那一刻,痛苦只能留给生者。即使知道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可一想到往后余生都没法再与之互动,活着的人依然是看不淡死亡。时间会隐藏离别的痛苦,一点一点,将它们拽进阴影中,但只要稍稍照进了一丝记忆的光亮,所有的苦痛和思念便会全盘现出。不知道老爷爷的死亡又将给他的家人带来何种痛苦。妮雅觉得心里有团散不开的黑云,她讨厌死亡。
“你想说什么吗?”佐娜看见老人正费劲地举起一根手指,嘴巴微微颤抖着,缓慢而用力地张合。她倾身靠近老人,仔细聆听。
“说什么了?”妮雅问道。
“听不清楚。”佐娜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可能是有些什么话想让我们带给他家人吧。”一个因为意外即将在野外孤独离去的人,没能和家人做最后一次告别,心里该是遗憾的。
“好像不是,你过来听听。”
老人睁大发红的双眼,布满褐色斑点的手指向妮雅,苍白颓废的脑袋微微抬起,喉咙间冒出一句带着痰音的话:“在祭堂,我见过你。”话音刚落,老人的头突然半歪着倒向地面,眼珠失了焦,干涸的嘴唇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