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师徒）》土衛十一

45、大仇得报

　　凛冽的破空声撕裂空气，归月军骑射营的第一波箭雨如期而至，密集如蝗。

　　然而，天璇卫的方阵却如磐石般岿然不动。

　　伴随着军官短促有力的口令，一面面厚重的包铁大盾瞬间构筑起一道冰冷的壁垒。

　　箭矢撞击在盾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却难以穿透分毫，无力的滑落在地。

　　那些缓缓前压的天璇卫重骑兵，他们人与马皆覆重甲，在春日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宛如移动的铁塔。

　　零星射向他们面门的箭矢，也被精钢面甲轻易弹开。

　　天璇卫都统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冷笑，手中令旗前指。

　　五十名重甲骑兵如同挣脱枷锁的巨兽，开始缓慢而坚定的加速，马蹄叩击大地，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朝着魏凌来的骑射营发起了冲锋。

　　魏凌来面色沉静如水，毫不恋战，立即勒转马头，率部后撤。

　　骑射营将士在奔驰中回身，射出第二轮箭雨。

　　箭矢依旧徒劳的撞击在重甲之上。

　　重骑兵们的冲锋更加狂猛，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然而轻装的骑射营灵动如风，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段看似触手可及，却无法跨越的距离。

　　就在这追逃之间，魏凌来打出一个手势。骑射营阵型倏然一变，十名精锐骑士如众星捧月般汇聚到他身侧，而其余四十骑则迅速散开，形成一个流动的环形，将魏凌来等十一人护在中心，马蹄踏起漫天烟尘，遮蔽了内圈的动向。

　　远处观战的陈琦婷凤目一凝，瞬间洞悉了魏凌来的意图。

　　“鸣金！快叫他们回来！”

　　然而，她的命令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那流动的环形阵骤然散开，原本被烟尘遮蔽的魏凌来等十一人如同狩猎的鹰隼，已然张弓搭箭。正全力冲锋的天璇重骑根本来不及反应，或者说，他们依仗坚甲，也未曾想过需要反应。

　　十一支利箭离弦，发出凄厉的尖啸。它们的目标并非坚不可摧的甲胄，而是那铁面具上唯一裸露的、关乎生死的缝隙——眼睛。

　　箭无虚发。

　　十一名冲在最前的重骑兵应声落马，沉重的身躯砸在地上，发出闷响。他们至死或许都不明白，为何坚甲失去了作用。

　　一击得手，骑射营阵型再变。原先构筑环形防线的四十名骑兵几乎在同一时刻回身劲射，又是二十支夺命箭矢扑向混乱的重骑。

　　这一次，十八名重骑被精准的射穿眼窝，殒命当场。

　　刹那间，二十八具身披重甲的尸体横陈沙场，而魏凌来的骑射营，未损一兵一卒。

　　“这……这是何等恐怖的箭法？！”天璇卫都统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惊骇之下，嘶声力竭的大吼：“鸣金！快鸣金收兵！”

　　然而，魏凌来岂会放过这稍纵即逝的战机？

　　他手中令旗再次挥动，五十名骑射营精锐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瞬间展开，反向朝着仅剩的二十二名惊慌失措的重骑兵包抄而去。

　　轻骑如风，围绕着笨重的铁罐头般的目标来回穿梭，弓弦每一次震响，必有一名重骑捂着眼睛惨叫着栽落马下。

　　烟尘逐渐散去，战场上只留下五十具眼睛插着羽箭的重甲尸体。

　　“快，卸了他们的甲胄！”魏凌来目光扫过那些精良的盔甲，立即下令。

　　老兵们动作麻利，迅速将还能使用的盔甲捆缚在战马上。

　　“混账！”都统目睹此景，气得几乎吐血，暴怒之下，命令步卒结成长枪盾阵稳步推进，后军弓弩手进行覆盖式射击，企图逼退这支狡黠如狐的敌军。

　　魏凌来见好就收，毫不拖泥带水，率领部下携带着丰厚的战利品，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一侧的山林之中，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失去了所有骑兵，天璇卫庞大的步卒队伍在后续的行军途中，开始不断遭受魏凌来率领的骑射营袭扰。

　　他们神出鬼没，箭矢从密林深处、山隘拐角不断射出，每一次接触都留下几具尸体，极大的迟滞了天璇卫的行军速度，使其如陷泥沼。

　　就在魏凌来于陆上巧妙周旋的同时，顺安县外的江面战局，也正朝着白平安预设的方向发展。

　　二十艘战船此刻已化作巨大的火炬，在江面上熊熊燃烧。

　　泄露的火油漂浮在水面，形成了一道虽不宽阔，却足够骇人的火墙。

　　浓密刺鼻的黑烟冲天而起，被江风裹挟着，直扑何晨光麾下那五艘巍峨的楼船。

　　何晨光下意识瞥了一眼船头飘扬的旌旗，确认风向正是吹向自己，心头不禁一沉。

　　对方竟□□攻？可他们的战船已尽数焚毁，拿什么来攻？

　　尽管自己的十艘快船已与敌同归于尽，但他麾下这五艘主力楼船依旧完好无损，牢牢掌控着江面主导权。

　　火势渐弱，但烟雾却愈发浓重，前方的水域和顺安县的轮廓渐渐被烟幕所吞噬。

　　损失了十艘快船和三百精锐，何晨光心中已萌生退意。然而一想到归月军水师也已覆灭，此刻撤退，岂不前功尽弃？

　　“传令各船，谨慎前进，占据码头外侧有利位置。记住，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轻易靠岸。等待后续朝廷大军抵达，再行定夺。”何晨光压下心中的不安，沉声下令。

　　烟雾开始逐渐变淡。何晨光靠在船舷边，眉头紧锁，他捕捉到了一丝异常——水流的声音不对，有东西正在靠近，数量极多。

　　下一刻，令人心悸的景象出现了。

　　一艘艘小而灵活的渔舟，如同鬼魅般接连冲破稀薄的烟雾，出现在距离楼船仅几十步的水面上，密密麻麻，如同蚁群般朝着庞大的楼船蜂拥而来。

　　一艘、两艘、十艘、百艘……待烟雾再散开些，五艘楼船的前方乃至侧翼，竟然聚集了数百艘这样的渔舟。

　　顺安县渔民众多，城内渡口密布，归月军早已购置征集了大量渔舟，藏于各处，此刻成了奇兵。

　　这些渔舟虽小，仅能承载两三人，但数百艘汇聚起来，却能运载数千精锐。归月军士卒多生长于水乡，精通水性，步营可轻易转化为水师。

　　借助燃烧产生的浓密烟幕，红娘子柳红绡亲率一千精锐，会同原八百水军，共一千八百人，乘坐百余艘渔舟，化整为零，悄无声息的潜行到了楼船的眼皮底下。

　　“他们想接舷登船？！”何晨光终于反应过来，惊出一身冷汗。他赖以拦截的快船已全军覆没，楼船虽大，却难以应对众多小船的贴靠。

　　“弓弩手！床弩！全力射击！阻止他们靠近！”何晨光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急。

　　楼船上箭如雨下，巨大的床弩发射出的短矛般弩箭，轻易便能撕裂单薄的渔舟。

　　刹那间，江面上惨叫声四起，一百多名归月军士中箭落水，数十艘渔舟被击碎，沉入江底。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红娘子与白平安身先士卒，驾舟冲锋。归月军的小船实在太多了，前赴后继，如同不畏死的鱼群，转眼间便有无数舟船冲破了箭雨封锁，贴近了高大的楼船船体。

　　“登船！夺船！杀——！”白平安一声怒吼，率先抛出飞钩，矫健的缘索而上，手中巨剑“千钧”挥舞，瞬间将船舷边的几名楼帆水军劈落江中，为后续登船的士兵开辟了立足点。

　　一场惨烈的接舷战就此爆发。

　　人数占据绝对优势的归月军不断涌上甲板，然而何晨光麾下的七百楼帆水军果然名不虚传，悍勇异常，即便陷入重围，依旧死战不退，甲板上每寸空间都展开了血腥的争夺，局势一时陷入胶着。

　　白平安虽年少，却勇不可当，巨剑“千钧”所向披靡，已连续斩杀二十余名敌军。但楼帆水军的个体战力显然更高，不断有登船的归月军士被砍翻，坠入江中。

　　“擒贼先擒王，不能拖延！”白平安深吸一口气，体内真气奔涌，猛的沉腰坐马，将沉重的“千钧”巨剑悍然抡起，整个人如同狂暴的旋风，朝着船舱方向猛冲而去。阻拦在他前方的数十名楼帆水军，竟无人能挡其一合，非死即伤。

　　何晨光端坐在主船舱内，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兵刃撞击声，脸色阴沉。他身边有六十名精锐亲卫，副将紧握战刀，护在他身前。

　　“外面怎么回事？那个使巨剑的小子是什么人？”何晨光咬牙切齿的问道。

　　“回司使大人，是个归月军的少年悍将，勇猛异常，我们的人挡他不住！”

　　“废物！”何晨光怒骂一声，“这里留六个人，其余人全都出去。务必把那小子的头给我提来！”

　　副将面露难色：“大人，我把人都带出去，您的安危……”

　　“怕什么！归月军的主力都在外面甲板上，这船舱固若金汤，他们还能飞进来不成？快去！”何晨光不耐烦的挥手催促。

　　副将无奈，只得带着五十四名精锐亲卫，推开舱门，杀向正在甲板上左冲右突的白平安。

　　沉重的舱门再次合拢。何晨光心中依旧不安，起身走向挂在舱壁上的那套备用甲胄，准备披甲亲自指挥。

　　就在他伸手触碰到冰冷甲片的瞬间，船舱两侧的雕花木窗被撞得粉碎。数道带着铁链的黑沉龙爪钩破空飞来，死死扣住了窗棂。

　　守护在何晨光身边的六名亲卫反应极快，立刻拔刀，将他紧紧护在中心。

　　下一刻，数道矫健的身影自窗口翻入，是五名仅着水靠、赤裸上身的精悍水鬼。

　　他们甫一落地，便默契的守住窗口要道。紧接着，又是两道身影飘然跃入舱内，身法轻灵，落地无声。

　　当先一人，青衫磊落，面容清癯，眼神却锐利如鹰；其后一名女子，身着劲装，手持一对分水短刺，英气逼人。

　　看清来者面容，何晨光如见鬼魅，瞳孔骤然收缩，失声叫道：“梅……梅墨渊？！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托你的福，梅某侥幸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今日特来‘报答’你的厚恩！”梅墨渊目眦欲裂，声音冰寒刺骨。

　　话音未落，他身形微动，手中看似柔软的长袍下摆骤然绷直，灌注了毕生功力，竟化作一道无坚不摧的利刃，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穿透了亲卫们严密的刀网。

　　何晨光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右肩一凉，随即钻心剧痛传来。他惨嚎一声，踉跄倒地，整条右臂竟被齐肩斩断，鲜血如泉涌出。

　　亲卫们又惊又怒，疯狂的扑向梅墨渊。

　　梅墨渊看也不看那些亲卫，目光死死锁定在地上挣扎的何晨光。

　　祈文君应声而动，手中短刺化作点点寒星，身形灵动，率领五名潜龙会精锐水鬼迎上那六名亲卫。

　　舱内空间狭小，正是短兵利器发挥的绝佳场所，不过几个呼吸间，负隅顽抗的亲卫便已悉数倒在血泊之中。

　　梅墨渊一步步走向面无人色的何晨光，抬脚，狠狠踩在他右肩的断口处。

　　“啊——！”何晨光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浑身剧烈抽搐。

　　“当年黑天帮初立，我与文君敬你年长，尊你为先生，委以重任。”梅墨渊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你不过一介屡试不第的穷酸腐儒，眼见前途无望，便欲拿我梅某的人头，作为你攀附权贵、换取官帽的晋身之阶吗？！”

　　脚下再次发力，伴随着骨裂声，何晨光右侧的锁骨应声而碎。

　　何晨光痛得几乎昏厥，却反而发出嗬嗬的惨笑，断断续续地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叫你梅状元才华横溢，连中三元……让人……让人嫉恨啊……”

　　他咳出几口污血，眼神怨毒：“你得罪了康王，我便觉得时机到了……呵呵，只是没想到你命如此之硬。若非归月军狡诈，我麾下楼帆水军何其强悍。你们这些丧家之犬岂能近我分毫？！”

　　“夫君，跟这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还有什么好说的？快快结果了他！”祈文君解决完亲卫，来到梅墨渊身边，话音未落，手中短刺寒光一闪，已利落的削去了何晨光的左臂。

　　“啊——！”双肩尽失的剧痛让何晨光几乎疯狂。

　　“何老贼！”梅墨渊强压着立刻将他碎尸万段的冲动，俯身揪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问，“你与康王暗中往来的那些书信，现在何处？！你若老实交出，我或可考虑，饶你荆县家小不死！”

　　何晨光在荆县扎根后，续弦纳妾，子女众多，皆在县衙任职，家眷不下十余人。

　　“我……我今日身死于此。灭口之事又何需……你來动手？”失去双臂的何晨光如同蠕虫般蜷缩在地，气息奄奄，却仍强撑着冷笑，“我何晨光碌碌一生，能成荆县司使，称霸三江，早已够本……哈哈，要杀便杀！何必假仁假义……”

　　“冥顽不灵！”梅墨渊胸中积压多年的仇恨与怒火终于彻底爆发。他不再多言，顺手抄起亲卫掉落的一柄钝口腰刀，不再追求痛快，而是用刀锋死死压住何晨光的脖颈，一点点，慢慢的切割下去。

　　何晨光的惨叫声由高亢变为嘶哑，最终彻底消失。一颗双目圆睁、充满恐惧与不甘的头颅，滚落在地。

　　祈文君使了个眼色，一名水鬼立刻呈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漆黑木匣。

　　梅墨渊默默捡起何晨光的首级，放入匣中。

　　他注视着仇敌扭曲的面容，先是发出一阵压抑多年、终于得以宣泄的狂笑，笑着笑着，眼角却滑下了两行混杂着复杂情绪的热泪。

　　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厮杀声。

　　梅墨渊长叹一声，“归月军果然名不虚传。楼帆水军何其强悍，竟能被他们设下如此巧计，诱入彀中，遭受重创，也终于让我们等到了这手刃仇敌的机会。”

　　他重新打开木匣，取出何晨光血淋淋的首级，对祈文君道：“最后，再帮归月军一把吧。此间事了，日后再见，与归月军的诸位，恐怕就要兵戎相见了。”

　　祈文君会意，接过首级，运足内力，娇叱一声，用力将其掷出船舱之外。同时，她清越的声音如同惊雷，响彻整个混乱的江面：

　　“逆贼何晨光已伏诛！首级在此！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声浪滚滚，盖过了战场喧嚣。正在浴血奋战的楼帆水军闻声，下意识的抬头望去，只见一颗熟悉的、须发皆张的头颅划破天空，重重砸在甲板上，不是他们的司使何晨光，又是何人？！

　　主帅阵亡，军心瞬间崩溃。残存的楼帆水军再无战意，纷纷丢弃兵刃，如同下饺子般跳入江中，拼命向岸边游去。

　　而归月军将士则士气大振，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开始清剿甲板上残余的抵抗，全面接管这五艘来之不易的庞大楼船。

　　江面上的战事，至此，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