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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啸聚山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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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璇卫的大军,在经历了一路不断的袭扰与迟滞后,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抵达了顺安县城下。
然而,映入眼帘的,并非预想中严阵以待的敌军,而是一座死寂的空城。
城门洞开,城内街道空旷无人,唯有风吹过屋檐发出的呜咽之声。
所有的粮草军械都已被搬运一空,只留下一些无法带走的笨重家什。
根据先前情报,天波道北部三县的百姓,早已在归月军的组织下,有序的向南转移。
城旁的洪江,江水不再清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浑浊的暗红色。
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船板、撕裂的旗帜,以及众多被江水泡得发白的尸体,浓烈的血腥气息弥漫在江风之中,令人作呕。
一些侥幸逃脱、狼狈不堪的楼帆水军残兵带来了确切的消息:司使何晨光战死,曾经纵横三江的楼帆水军主力,在顺安县外的江面上遭遇大败。
而归月军,在缴获了那五艘楼船,并彻底清理战场后,早已撤离了顺安县,消失的无影无踪。
站在顺安县的城墙上,望着脚下这座空城和染血的江面,陈琦婷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洪江水道,经此一役,是彻底无法为朝廷所用了。
她原本计划借何晨光之手消灭归月军水师,再由梅墨渊趁乱取何晨光性命,然后再接管群龙无首的楼帆水军。
然而,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归月军竟能将楼帆水军这支劲旅彻底打残、打散。
“归月军之中,确有能人。”陈琦婷喃喃自语,忧虑之余,那双凤目之中却燃起了好胜之火。
虽然水路受挫,但陆上攻势仍在推进。
攻克顺平县与顺安县,意味着天波道的北部门户已然洞开,洪江上游的要冲也落入手中。
即便朝廷水军暂时无力与归月军水师在江面争锋,但牢牢占据顺安县,至少可以扼守要道,阻止归月军水师沿江北上。
在陈琦婷看来,后续集结重兵,步步为营,攻下归月军的核心南凌县,也只是时间问题。
洛长离被软禁在顺安县城内一处相对雅致的别院里,由祝师师亲自看守。
这位贞元派的掌上明珠,生活极有规律,不是在庭院中闭目打坐,凝神炼气,便是在演练武功。
洛长离透过窗棂悄悄观察,发现祝师师除了主用的九节金鞭使得出神入化之外,对于长枪、刀、剑等十八般兵器,竟也无不精通,信手拈来,皆具大家风范。
“你既已为阶下之囚,难道还想着能回归月军吗?”清冷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不知何时,祝师师已悄然出现在洛长离身侧,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归月军负隅顽抗,覆灭已是迟早之事。你若肯归顺朝廷,投入我贞元派门下,我或许可以破例,亲自传授你真正的绝世武功。”
“不稀罕。”洛长离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不稀罕?”祝师师向前逼近一步,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那你为何总是偷偷窥探我练功?”
洛长离信口胡诌道:“我觉得你长得好看,偷偷看两眼不行吗?”
此言一出,祝师师明显愣了一下。她自幼痴迷武道,心无旁骛,何曾被人如此直白的评价过容貌?
一抹极淡的红晕悄然浮上她如玉的脸颊,心中竟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难以言喻的波澜。
她没有回应,只是翌日起,她便不会在洛长离视线可及的范围内练功了。
这日,两名侍从打扮的男子来到别院,不由分说,便为洛长离仔细梳理了那头常年随意披散的黑发,替他换上了一身上好的绸缎男装。
当收拾停当,洛长离站在铜镜前,自己也微微怔住。
常年奔波于市井码头,习惯了粗布旧衫、不修边幅,此刻镜中人,浓眉挺秀,目若朗星,因长发被玉冠整齐束起,原本被碎发遮掩的俊朗轮廓完全展现出来。
他虽然年纪尚轻,未及弱冠,但眉宇间的英气已然勃发,配合这身得体的衣袍,竟真有几分“君子温润如玉”的气质。
“难怪思衡总唤你‘小乞丐’,如今稍作打扮,倒也算是人模人样了。”陈琦婷端着盛放饭菜的托盘推门而入,目光落在洛长离身上时,先是下意识的闪躲,随即又忍不住细细打量了几眼。
“堂堂公主殿下亲自为我这囚徒送饭,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洛长离故作夸张的要行大礼。
陈琦婷看不惯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模样,上前作势欲踢,“少在这油嘴滑舌!”
“如今我是阶下之囚,往后还望公主殿下多多关照才是。”洛长离也不客气,接过筷子便享用起来。
“我总觉得……你此番被擒,像是故意为之?”陈琦婷美目微眯,仔细审视着洛长离,目光最终停留在他右手腕那个造型古朴的银镯上,语气变得微妙,“你去敦灵道搬请救兵了?”
洛长离心中一惊,连忙摇头否认。
“休要瞒我。”陈琦婷伸出纤指,点向他腕间的银镯,“这银镯的款式,分明是西南蛊苗族的传统工艺。按蛊苗风俗,男子右手佩戴的银镯,乃是族中姑娘倾心爱慕、私定终身的信物……”
说到此处,陈琦婷的嗓音不自觉的低沉了几分,面色也沉静下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看来我们的洛大公子,还真是走到哪里都不乏红颜知己,颇有闲情逸致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嘲讽,洛长离只觉得右手腕上的银镯瞬间变得沉重无比。
当日沈青瑶赠镯时情真意切,他只当是寻常谢礼或友谊信物,万万没想到其中竟蕴含着如此深意。此刻被陈琦婷点破,他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着洛长离那副措手不及、愁眉不展的模样,陈琦婷心下明了,看来这傻小子当时并未领会其中深意,倒是苦了那位一往情深的姑娘了。
她心中莫名一软,轻轻叹了口气,转而肃容道:“即便你们真能得到敦灵沈氏的助力,也绝无可能抵挡朝廷之师。”
她话锋一转,凝视着洛长离:“我体内这缠绵不去的寒毒,是你师傅所下的吧?”
“是。”洛长离坦然承认。
如此干脆?陈琦婷略感意外,随即了然:“以白曜前辈的修为,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她既留我一命,定然是有所需。说吧,想要什么?”
“我要去灵泉县的地下密室,探索南欧秘宝。”洛长离不再绕弯子。
“原来是为了此事。”陈琦婷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此事我亦在安排,再过一段时间,便可回灵泉县了。”
师傅的“奇经丹”终于有着落了!洛长离眼中瞬间迸发出希望的光彩。
“我既已应允了你的事……”陈琦婷看着他,“你何时为我彻底解毒?”
洛长离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意。他轻轻刺破指尖,挤出一颗殷红的血珠,竟将手指递到陈琦婷唇边。
“你……你这是做什么?!”陈琦婷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花容失色,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
“我的血,便是解药。”洛长离笑得有些调皮。
“登徒子!”陈琦婷俏脸飞红,嗔怒的瞪了他一眼,“拿碗来接!”
洛长离却摇了摇头,收回手指,正色道:“此血一旦离体,其中化解寒毒的灵效便会迅速消散。昭璇姐,你若想解毒,唯有亲口服用才行。”
“凌曦!”陈琦婷又羞又恼,扬声唤道。
祝师师应声而至,立刻出现在房间内。她看到焕然一新的洛长离,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给我将洛长离好好痛打一顿,务必打出血来!”陈琦婷气呼呼的命令道。
“打不过,打不过。两位姐姐饶了我吧。”洛长离立刻举手讨饶,乖觉的将鲜血滴入旁边的空茶杯中。陈琦婷与祝师师看着他这副模样,对视一眼,皆是忍俊不禁,房间内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不少。
与此同时,月南局势依旧风起云涌。
康王陈靖坐镇灵泉县,指挥战局。
他麾下心腹大将率领的两万精锐,在天璇卫进驻顺安县后,已陆陆续续开进天波道境内,经过短暂休整,便浩浩荡荡的朝着归月军的核心——南凌县进发。
面对朝廷大军的压境,归月军采取了收缩防御、游击袭扰的策略。
全军九千人尽数集结于南凌县周边区域。其中三千精锐负责据城固守,另外六千精锐则化整为零,依托南凌县两侧的连绵山脉和北部的广袤密林,分成无数支灵活的小队,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对朝廷大军的行军路线、后勤补给进行分段阻击和骚扰。
天波道复杂险峻的山地丛林,极大的限制了朝廷大军的人数优势和阵型展开,使其无法寻找到与归月军主力进行决战的机会。
短短半个月内,双方发生了数十次规模不等的接触战。
归月军的小股部队往往利用地利,发起突袭,一击即走,绝不恋战。
六千精锐轮番上阵,如同永不停歇的蜂群,叮咬得庞大的朝廷军队苦不堪言,行军速度缓慢如蜗牛。
南凌县明明就在百里之外,但对于深陷泥潭的朝廷大军而言,这段距离却显得无比遥远和艰难。
就在归月军独力支撑之际,来自敦灵道的援军终于如期而至。
沈鹤云成功整合了蛊苗族内部力量,亲自率领一千名越岭飞军,以及蛊苗各部支援的一千名战士,如约驰援南凌县。
越岭飞军在山林间的机动性远超寻常军队,而蛊苗四恶之一,被称为“飞军首”的沈延,更是亲率精锐,主导了北部密林区域的阻击袭扰战。
他们神出鬼没,手段诡异,使得朝廷大军的处境雪上加霜,愈发头痛。
“沈叔叔!”得知援军抵达,李晓月亲自出城相迎。如今南凌县城内,主要由她和病体沉重的穆老主持大局,还有夏淳统一调配补给,手下能独当一面的将领都已派往各处前线。
“昭明,好久不见。”沈鹤云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李晓月,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五年不见,昭明你出落得愈发英姿勃发,明艳不可方物了。如今你统率归月军,治军有方,屡挫强敌,令尊得知,必当含笑九泉。”
“沈叔叔过誉了。”李晓月恭敬行礼,“晚辈继承先父遗志,不敢或忘,自当竭尽全力,抗击天乾窃国之贼!此番沈叔叔率军来援,实乃雪中送炭,晓月代全军将士,拜谢沈叔叔!”
“哪里的话,你我两家……”沈鹤云话未说完,一个身影便从他身后雀跃着钻了出来,笑嘻嘻的一把拉住了李晓月的双手。
这是一位容貌清纯灵动的少女,眼眸清澈如山涧清泉,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真与活力。
“你是……青瑶?!”李晓月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与记忆中五年前那个略显稚嫩的小丫头印象重叠,惊喜交加。
沈青瑶见李晓月明艳大气,英姿勃发,俨然一代女帅风范,心中又是敬佩又是亲近。
她的目光扫过李晓月脸颊那道淡淡的伤疤时,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连忙从随身携带的挎包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塞到李晓月手中。
“昭明姐姐,这是我培育的‘生肌蛊’,对于修复疤痕有奇效,你拿去用,定能让肌肤恢复如初。”
李晓月双手接过瓷瓶,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大喜道:“多谢青瑶!如此珍贵之物,我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我们都是好姐妹,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呀!”沈青瑶笑容灿烂,“这次我随阿爹前来,就是想尽自己一份心力。昭明姐姐,军中的伤兵都可以交给我来照料救治。”
沈鹤云在一旁看着女儿,眼中满是慈爱,他如何不知女儿心思?照顾伤患固然是其一,但更重要的,恐怕是想借此机会,见到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少年郎吧。
他此次亲自前来,除了带兵援助,也打算将女儿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支开沈青瑶后,沈鹤云与李晓月两人私下交谈。
“昭明,你可知晓洛长离小友的父母现居何处?家世如何?”沈鹤云开门见山的问道。
“长离的父母?”李晓月摇了摇头,面露憾色,“长离是祈禳族遗孤,八年前京城动乱时,他侥幸逃出,一路流落至月南。长离也从未向我们提及他的父母亲人。”
“他竟是京城人士?还是祈禳族人?!”沈鹤云闻言大惊。他自然听说过那个传说中精通星象占卜、窥探天机,因而招致灭族之祸的神秘祈禳族。如此说来,洛长离不仅是孤儿,其出身来历,更是非同小可。
“沈叔叔忽然问起长离家世,是有什么要事吗?”李晓月试探着问道。
沈鹤云略一沉吟,坦然道:“洛长离此前出使敦灵,对我沈家恩情不小。此子年纪虽轻,却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品性亦是上佳,我很是欣赏。不瞒你说,小女青瑶对他亦是倾心。此次前来,沈某有意促成这段良缘,不知昭明你意下如何?”
果然,那银镯便是沈青瑶所赠。李晓月心中莫名一紧,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与不适。
她强压下心中的波澜,面上维持着镇定,说道:“沈叔叔,长离虽孑然一身,但他已拜神月长公主白曜为师。长离的婚姻大事,恐怕需由殿下首肯方可。”
她顿了顿,继续委婉地说道:“况且,目前殿下与长离皆在前线奋战。这婚约之事,可否容后再议?”
沈鹤云见李晓月如此说,心知此事急不得,只得无奈点头。但他心中,已然认定了洛长离这个未来的女婿,只待时机成熟,便要玉成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