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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卷:幽冥初现·善恶对照第一章:冰裂声里坠幽冥 ...

  •   第一节:雪崖惊魂.业镜照魂
      车窗外的混沌世界被一层不断加厚的冰晶所覆盖,雪粒子如同亿万颗细小的、被诅咒的钻石,带着决绝的力度撞击着玻璃,凝结、堆叠,最终在昏黄车灯无力的晕染下,化作一排排倒插的、参差不齐的碎玻璃棱。光在其间扭曲、折射,散溢出冰冷刺骨的芒,像无数窥伺的、没有温度的眼睛。寒意,顽固地穿透了明思成那件早已磨得发亮、失去大部分御寒能力的藏青色羽绒服,渗入骨髓。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搭在冰凉的金属窗框上,那刺骨的冷意,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一路蜿蜒,直抵心口,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僵直感。
      唯有左臂上那块“民族团结调解队”的袖章,还残留着一丝与职责相伴的温度。他下意识地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去摩挲袖章布料边缘探出的一小簇线头。这破损,是上个月深入大凉山腹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彝族村寨调解百年林权纠纷时留下的印记。记忆瞬间鲜活:低矮的木屋,火塘里跳跃的橙红火焰,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燃烧的清香和浓烈苞谷酒的醇厚气息。那位皮肤黝黑如古铜、皱纹如同大凉山褶皱般深刻的彝族老阿普(爷爷),在争执平息后,用那双布满厚茧、沟壑纵横的大手,紧紧攥住了明思成的袖口。老人的手粗糙而有力,带着山石与土地的质感。他浑浊却异常明亮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用带着浓重鼻音、艰涩却无比真诚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袖章破了,人心就该补上。” 随即,他固执地非要拿来自家酿的苞谷酒,用酒液小心地浸润那裂口,试图用这最原始的方式,修补这象征联结与公正的标识。火塘的光影在老阿普沧桑的脸上明明灭灭,那一刻,酒香、炭火气、老人掌心传递的温度,以及那句朴素到震撼人心的话语,仿佛一道暖流,短暂地驱散了山林的湿冷与调解的疲惫。这暖意,此刻在这冰封的旅途中,却显得如此遥远而脆弱。
      车载电视屏幕闪烁着廉价而刺目的荧光,在风雪肆虐的昏暗车厢里,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劣质喇叭里,新闻主播字正腔圆、却因信号干扰和客车剧烈颠簸而变得支离破碎的声音强行灌入耳中:“……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这宏大的、充满象征意味的标语,在现实的摇晃与寒冷中,显得空洞而飘渺,仿佛一个遥远国度的呓语。
      “抱在一起”的余音未落,异变陡生!
      司机似乎看到了前方无法逾越的恐怖景象,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非人的惊叫,右脚以几乎要踩穿底板的力道狠狠跺在了刹车上!瞬间,刺耳的、如同垂死巨兽嘶鸣般的ABS泵轰鸣声,混合着无数雪粒子狂暴击打车底盘的密集爆响,以一种撕心裂肺的强度炸开!这声音,诡异而熟悉地,像极了明思成曾在黔东南某个古老苗寨目睹过的“驱鬼”仪式——巫师手中沉重铜锣被疯狂敲击时,发出的那种能穿透骨髓、震慑邪祟的尖锐回响!只是此刻,这声音更粗暴,更绝望,是钢铁与冰雪的死亡碰撞!
      巨大的惯性如同无形的巨手,将明思成狠狠掼向前方!额头“砰”的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硬塑座椅靠背上,眼前金星乱迸。更糟糕的是,齿关在撞击的瞬间失控地咬合,一股浓烈的、带着生铁锈蚀般味道的腥甜液体猛地涌上喉头。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嘴唇,指腹清晰地触到一道细小却火辣辣的裂口,温热的血珠正缓缓渗出。他猛地抬头——
      视线穿过布满冰霜的前挡风玻璃,一幅足以冻结血液的画面牢牢攫住了他!
      前方弯道,一辆巨大的银白色油罐车,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抽打,车头失控地甩出!它在结冰的路面上划出一道巨大、惨白、令人绝望的半圆弧线,庞大的车身在路边昏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刺骨的金属光泽。那扭动的姿态,像极了一把被死神高高抡起、正朝着他们这辆满载生命的客车,带着毁灭一切的狞笑,缓缓劈落而下的——巨大镰刀!
      “啊——!”
      “天呐!!”
      “救命啊——!!”
      车厢瞬间化作沸腾的恐惧熔炉!剧烈的横向甩动和颠簸,让所有乘客像被抛进滚筒的杂物,东倒西歪,惊叫与哭喊撕扯着空气。明思成在混乱中清晰地捕捉到后排传来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女声尖叫——是那位一直沉默的孕妇!眼角余光瞥见售票员老张,这个平时有些市侩的汉子,此刻竟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佝偻着身体,死死将那个装着票款的铁皮零钱箱护在胸前。箱角,一面折叠起来的红色锦旗被挤压得露出一角,上面“民族团结先进村”几个烫金大字在剧烈摇晃的车灯下刺目地闪烁,如同濒死心脏的最后搏动。明思成拼命伸手,想去抓住头顶那冰冷的金属扶手寻求一丝稳固,指尖却先触碰到了袖章边缘那枚小小的、同样冰冷的金属徽章。
      徽章冰冷的触感,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另一段记忆的闸门!
      青藏高原,辽阔得令人窒息的草场。凛冽的风带着雪山的寒意。为了调解两个藏族部落间持续了十几年的草场纠纷,他在冻土上奔走了数日。临别时,那位沉默寡言、脸庞如同风蚀岩石般刻满岁月痕迹的老阿爸(父亲),在夕阳熔金的余晖里,解下了自己手腕上一件磨得油亮的物事,不由分说地塞进明思成手里。那是一只牦牛皮鞣制的护腕,厚重、粗粝,带着阳光曝晒后的温暖和酥油茶浸润过的独特气息。护腕内侧,用古朴遒劲的藏文深深镌刻着三个字——“和为贵”。老阿爸用生硬的汉语,紧紧握住明思成的手腕,那双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睛里,是纯粹到令人心颤的祈愿:“孩子,带上这个,护你平安。” 护腕上残留的温度,此刻仿佛穿透时空,烙印在徽章触及的皮肤上,却丝毫无法驱散眼前的绝望冰寒。
      时间,在灾难降临的临界点被无限拉长、扭曲。
      “哗啦啦——轰!!!”
      世界碎裂了!
      不是金属碰撞的巨响,而是无数钢化玻璃在极限压力下同时爆裂的、令人牙酸的炸响!车窗如同被巨锤砸中的冰面,瞬间化作亿万片高速飞旋的、边缘锋锐如刀的晶体碎片!它们在车厢内昏黄的光线下疯狂折射,交织成一张死亡的光网,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无差别地切割着空气、座椅、行李……以及血肉之躯!
      明思成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彻底抛离了座位,像一颗失重的石子,朝着前方纷飞的死亡碎片扑去!羽绒服坚韧的面料在锋利的玻璃刃口下,发出“嗤啦嗤啦”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这声音,奇异而诡异地,勾起了他脑海深处另一幅画面——侗寨幽静的吊脚楼里,心灵手巧的侗族姑娘们坐在古老的织布机前,梭子飞快穿梭,丝线在紧绷的张力下偶尔断裂时,发出的那种细密、清脆又带着一丝惋惜的轻响。此刻,这声音却成了他生命之袍被无情割裂的丧音!
      冰冷的、裹挟着雪粒子的狂风,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从破碎的车窗缺口狂灌而入!瞬间灌满他的领口、袖管,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冰针,狠狠扎进裸露的脖颈皮肤,带来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寒颤和刺痛。
      就在这意识与□□仿佛都要被彻底冻结撕裂的瞬间——
      视野骤然扭曲、塌陷!
      车厢的顶棚、座椅、惊恐的人脸……一切熟悉的事物如同被投入漩涡的颜料,疯狂地旋转、溶解、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十二座无法用常理度量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青铜巨殿,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取代了风雪肆虐的山野!巨殿的飞檐高耸入不可见的黑暗穹顶,檐角蹲踞着形态各异、狰狞可怖的上古神兽雕塑——饕餮睥睨,穷奇嘶吼,夔牛独足踏雷……它们并非死物,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幽蓝色的磷火,在永不止息的风雪中明灭起伏,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冷注视,无声地嘲笑着凡尘的脆弱。
      巨殿中央,并非祭坛,而是一面悬浮的、无法形容其边界的巨镜!
      镜框是盘绕扭曲的孽龙骸骨,镜面并非光滑,而是如同沸腾翻滚的、粘稠污浊的黑色水银,散发出一种能吞噬所有光线和希望的、纯粹的幽暗。这,便是传说中的——业镜!
      一道冰冷、非生非死的光柱,自那污浊的镜面中心骤然升起,将明思成彻底笼罩!
      镜面污浊的黑水剧烈翻涌,渐渐显露出一幅清晰到令人心胆俱裂的倒影:
      镜中的“明思成”,依旧穿着他那身沾满风尘、象征职责的深色西装。左胸口袋边缘,露出一角折叠整齐的纸张——那是他刚刚在上一站成功调解一桩回汉商户纠纷后签署的调解协议书,纸页边缘还残留着他习惯性用红笔写下的关键批注:“诚信为本,和气生财”。右裤兜的位置,则明显鼓起一个不规则的形状——里面是临上车前,一位慈眉善目的苗族阿婆硬塞给他的、用新鲜芭蕉叶包裹的糯米糍粑,仿佛那温软香甜的米香,此刻还能穿透虚幻与现实,萦绕在他的鼻尖。
      然而,最令人灵魂战栗的,是他手腕上的景象!
      无数条细若游丝、却散发着纯净神圣金色光芒的锁链,如同活物般缠绕着他的双臂,蜿蜒而上,深深扎入他的胸膛!每一条锁链的末端,都牢牢系着一张清晰无比、神情各异的人脸!那是他曾倾注心血、付出真诚调解过的每一个当事人!彝族老阿普浑浊眼眸里沉淀的信任与对土地的执着;藏族老阿爸风霜刻就的脸上那份对“和为贵”的坚守;苗族阿婆布满皱纹却永远洋溢着慈祥笑容的脸庞;侗族青年眼中为族群尊严而战的坚定光芒……还有许许多多其他民族、其他面孔——回族长者睿智的双眼,维吾尔族大叔豪爽的笑容下掩藏的忧虑……每一张脸,都代表着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一个被化解的矛盾,一段他曾引以为傲的“人心修补”的功业!此刻,这些承载着无数故事与情感的脸孔,如同悬挂在命运之链上的风铃,在业镜幽光的照耀下,随着无形的阴风,无声地、诡异地轻轻晃动。那晃动的轨迹,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阳民明思成,寿终正寝于辛丑年腊月廿三,享年三十有二……”
      一个冰冷、空洞、仿佛从亿万载寒冰地狱最深处挤出来的宣判声,直接回荡在明思成的灵魂深处!这声音不通过耳膜,却带着碾碎一切生机的威严。
      寿终正寝?三十二岁?腊月廿三?今天……就是腊月廿三!
      明思成如遭雷击!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手掌,正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变得透明!皮肤、肌肉的纹理正在淡化、消失,显露出下方纵横交错的血管网络。但血管中流淌的,不再是鲜红的血液,而是点点细碎的、如同被碾碎星辰般的金色光芒!它们沿着血管的脉络缓缓流淌,冰冷而神圣,仿佛他整个生命都已被某种非人的力量所置换。
      更惊骇的是他心脏的位置!
      那里,一团炽烈、纯粹、如同燃烧熔岩般的火红色光团,正在有力地搏动着!那是他生命的本源之火,是他三十二年人生所凝聚的所有热情、信念与生机的具象!这团光,照亮了他正在加速透明化的胸腔轮廓,成为这诡异躯壳中唯一鲜活的、挣扎的存在。
      然而,业镜之中,景象再变!
      原本如同神圣光环般、静静环绕在镜中“明思成”身周的那些代表着无量功德的、玄奥繁复的金色纹路,此刻正被一团蠕动的、浓稠如墨的阴影疯狂地侵蚀、吞噬!那阴影仿佛拥有生命和无穷的恶意,所过之处,象征着“人心修补”功业的金色纹路,如同遭遇烈阳的薄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不留一丝痕迹!那吞噬的速度,快得令人绝望!
      “不……这不可能!” 明思成的灵魂在无声地呐喊。他毕生信奉的“补心”之道,他视为圭臬的“石榴籽”信念,他手腕上那些由无数信任面孔凝结的金色锁链……难道都是滋养这吞噬阴影的养料?
      “嘶——吼——!!!”
      那团蠕动的漆黑阴影骤然发出无声的咆哮,猛地化作一条顶天立地的恐怖巨蟒!它的身躯并非血肉,而是由无数断裂扭曲、锈迹斑斑的金属锁链绞合而成!每一节锁链都像一片巨大的、锋利的鳞片,随着巨蟒的扭动,无数锁链鳞片相互刮擦、碰撞,发出一种足以撕裂耳膜、令人灵魂痉挛的尖锐金属摩擦声——如同千万根生锈的铁钉,在巨大的铁板上被疯狂地拖拽、刮划!
      巨蟒昂起由无数破碎锁链凝聚而成的狰狞头颅,空洞的眼窝死死“盯”住明思成心口那团跳动的火红□□。布满獠牙的巨口张开,喷吐出的并非毒液,而是两股凝成实质的、青黑色烟雾!烟雾扭曲变幻,赫然是触目惊心的两个大字——“背叛”!
      这两个字裹挟着浓烈的、仿佛来自万人坑底的腐尸恶臭,如同有形的诅咒,狠狠扑向明思成的面门!那无法形容的恶臭瞬间堵塞了他的感官,胃里翻江倒海,灵魂深处涌起一股灭顶的恶心与眩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恶臭和灵魂颤栗中,巨蟒尾部一道由最精纯黑暗凝聚而成的、闪烁着幽冷寒光的巨大倒钩,如同死神的索命镰刀,划破业镜空间的幽暗,带着精准到毫厘的恶毒,狠狠勾向明思成心口那团唯一的、象征着生命与信念的火红光团!
      “噗嗤!”
      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剧痛,如同亿万伏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明思成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这冰冷的倒钩硬生生洞穿、撕裂!他痛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猛地弓成一只煮熟的虾米,每一寸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在这种超越极限的痛苦中疯狂痉挛、哀鸣!那痛楚并非仅仅来自□□,更像是一种对他毕生信仰、所有付出价值的彻底否定和撕裂!
      伴随着这撕裂心脏的剧痛,他左臂上那枚象征着职责、修补与联结的“民族团结调解队”袖章,开始发生恐怖的异变!
      深蓝色的布料,如同经历了千百年风化朽烂,一片片无声地剥落、飞散!那枚曾被他无数次摩挲、视若珍宝的金属徽章,也在剥落的布料中黯淡、碎裂,化为齑粉!袖章之下,露出了他被磨得发亮、却冰冷僵硬的制服布料。
      更可怕的是,缠绕在他手腕上、连接着无数信任面孔的那一条条金色锁链!
      “铮!铮!铮!铮……”
      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被根根斩断!清脆而冰冷的断裂声密集响起,每一声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每一条锁链的崩断,都伴随着镜中一张信任面孔的瞬间扭曲、模糊,最终化为一声充满不解、怨恨或绝望的无声呐喊,彻底消散于业镜的污浊之中!锁链断裂的脆响,如同他心中某种最珍贵的东西,正在一片片地、无可挽回地彻底粉碎!
      在意识彻底被剧痛和绝望吞噬,向着下方那深不见底、翻涌着无尽黑暗与死寂的深渊急速坠落的最后一刹那——
      业镜污浊的镜面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起来!
      最后一幕画面,如同回光返照般强行刺入他即将沉沦的意识:
      那是一个记忆深处、被刻意模糊的暴雨之夜!
      地点,正是那个苗侗两族世代混居、却也因水源问题龃龉不断的古老村落。天空如同被捅破,倾盆的暴雨疯狂抽打着大地,密集的雨线在黑暗中织成一片死亡的幕布。远处山巅,传来低沉如远古凶兽苏醒般的恐怖轰鸣,那是积蓄了数日愤怒的山洪,正裹挟着泥石树木,以摧毁一切的威势,咆哮着从陡峭的山坡上倾泻而下!浑浊的洪水如同一条发狂的土黄色巨龙,撕裂山体,直扑山下灯火稀疏的村落!
      就在这灭顶之灾降临的前夕,两族青壮年因旧怨和恐慌爆发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棍棒相向,怒吼与哭喊在雷雨中交织。
      画面中心,是年轻的明思成!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紧贴额头的发绺成股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像一尊倔强的石像,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死死拦在即将失控械斗的两族村民中间!他的吼声被淹没在雷暴和山洪的咆哮中,但那份不顾生死的阻拦姿态,却如同定海神针!
      一道惨白的、连接天地的巨大闪电撕裂雨幕,将整个山谷瞬间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清晰地照见了明思成左臂上那块“民族团结调解队”的袖章!
      袖章在剧烈的撕扯和雨水的冲击下,正从中间位置裂开!布料被生生撕成了两半!
      然而,就在那撕裂的袖章断口处,显露出来的,并非他手臂的皮肤,也不是制服的布料——
      而是半枚深深嵌入血肉、或者说与血肉融为一体的、古老而冰冷的青铜齿轮!
      那齿轮的材质非金非玉,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玄奥到无法理解的纹路,如同最精密的机械核心,又像是某种失落的远古符文!在闪电那转瞬即逝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惨白强光下,这半枚齿轮正散发着一种幽深、神秘、仿佛来自时空尽头的冰冷光泽!
      周围的村民们,无论是愤怒的苗家汉子,还是激动的侗族青年,在闪电照亮这诡异一幕的瞬间,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凝固,脸上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与茫然!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明思成左臂那撕裂的袖章下,那半枚散发着非人气息的青铜齿轮上!
      更诡异的是,就在这半枚齿轮显露的同时,那奔腾咆哮、即将吞噬整个村落的恐怖山洪洪峰,在距离明思成身后不足十米的地方,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叹息之墙!浑浊的浪头被硬生生阻住、抬升、扭曲、分流!毁灭性的洪水狂怒地咆哮着,却无法再向前推进一寸!只能不甘地在明思成身后十米开外,徒劳地翻腾、怒吼,如同被无形牢笼困住的凶兽!
      时间,在齿轮显现与洪水停滞的这一刻,仿佛被彻底冻结。
      ……
      “笃、笃、笃……”
      雪粒子持续不断敲打车窗的单调声响,重新灌入明思成的耳中。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麻木的钝感。
      鼻腔里充斥着橡胶摩擦过热的焦糊味、冰冷的雪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自己唇血的铁锈味。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唇上那道细小裂口,传来清晰的刺痛。后背的冷汗浸透了贴身的衣物,此刻正带来一阵阵冰凉的粘腻感。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布满冰棱、在车灯下折射着冷光的前挡风玻璃。是车厢顶棚那排熟悉的、蒙着灰尘的照明灯管。是旁边座位上,一个中年妇女正拍着胸口,脸色煞白地大口喘气。
      他还在那辆颠簸的客车上!
      刚才那毁天灭地的碰撞呢?那拔地而起的青铜巨殿?那吞噬功德的业镜?那勾魂索命的锁链巨蟒?那撕心裂肺的剧痛?还有……那半枚嵌入血肉的青铜齿轮?
      一切,都消失了。
      仿佛只是一场因极度疲惫和车祸惊吓而产生的、光怪陆离的噩梦。
      然而……
      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舌尖清晰地尝到了那道裂口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微咸液体。不是梦。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
      藏青色的袖章依旧牢牢地固定在羽绒服上。他抬起右手,用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轻轻触碰袖章布料边缘——那簇被木刺勾出的线头,依旧顽固地缠绕着他的指甲,带来一丝细微的牵扯感。不是梦。
      他抬手,缓缓按在自己的左胸口。心脏在掌下狂跳,带着一种真实的、属于活人的力量。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撕裂又被强行缝合后的隐痛,如同跗骨之蛆,正从心口的位置,伴随着每一次心跳,隐隐地、顽固地传递出来。那种痛,带着业镜空间中锁链巨蟒倒钩的冰冷余韵。不是梦!
      “各位乘客,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司机老刘带着浓重后怕的、颤抖的声音从前排传来,他正擦着满头的冷汗,声音嘶哑地道歉,“刚才……刚才真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前面那油罐车在冰面上打滑失控……万幸!万幸老天爷保佑,最后关头刹住了!都没事吧?大家都没事吧?”
      客车不知何时已在路边彻底停稳。引擎盖下传来轻微的、如同劫后喘息般的“嗤嗤”声,那是刹车系统过热的余响。
      乘客们惊魂未定,纷纷咒骂着、庆幸着,推开车门涌下车去查看情况,或者仅仅是为了呼吸一口冰冷的、却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空气。
      明思成也随着人流,脚步有些虚浮地踏入了车外的冰天雪地。寒风裹着雪粒子立刻扑面而来,打在脸上生疼。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悸和那挥之不去的诡异感。
      前方不远处,那辆险些成为死神镰刀的银白色油罐车,正歪斜着停在路边,庞大的车身覆盖着一层薄雪。车头前方不远,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边缘。油罐车巨大的轮胎在路面上留下了几道深而凌乱的刹车痕迹,如同巨兽垂死挣扎时抓挠出的爪印,在积雪中显得格外狰狞。
      明思成的目光扫过这些痕迹,最终落回自己的脚下。
      雪地松软,清晰地印着他刚才下车时踩出的脚印。
      他下意识地再次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袖章。
      深蓝色的布料在雪地的反光下,呈现出一种冰冷的质感。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章边缘的线头,目光却猛地凝固了!
      就在袖章靠近手臂内侧、被外层布料稍稍遮挡的背面位置——
      一道淡淡的、却异常清晰的凹痕,正烙印在布料上!
      那凹痕的轮廓,绝非袖章原有的纹路,更不是无意中刮蹭出来的痕迹。
      它线条刚硬、转折分明,带着一种精确到冷酷的机械感。那形状,分明就是一枚——齿轮!
      一枚与他在业镜最后幻象中看到的、在那暴雨洪流之夜从他撕裂袖章下显露出来的半枚青铜齿轮,一模一样的印记!
      这印记在雪光的映衬下,若隐若现,散发着一种无声的、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仿佛一个来自幽冥的烙印,一个无法摆脱的诅咒,一个对“寿终正寝于三十二岁”的冰冷宣告!
      风雪似乎更急了,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浮雪,如同无数白色的幽灵在狂舞。雪粒子密集地打在明思成的脸上、身上,有些落在他微微汗湿的发梢,瞬间化作冰冷的水珠,顺着他僵硬而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留下一道道冰凉的轨迹。
      他用力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藏青色羽绒服,袖章边缘那枚小小的金属徽章,在漫天风雪和惨淡的路灯下,反射出一缕微弱而执拗的冷光,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星火。
      业镜的审判?锁链巨蟒的指控?“背叛”的烟雾?还有那枚嵌入血肉、阻挡山洪的青铜齿轮……
      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恐惧如同这漫天风雪,将他重重包围。
      但那些业镜中曾缠绕在他手腕上的、无数张信任的面孔——彝族老阿普攥着他袖口时掌心的温度,藏族老阿爸塞给他护腕时眼中纯粹的祈愿,苗族阿婆递来糍粑时慈祥的笑容,侗族青年为族争辩时眼中的火焰……以及那句如同箴言般烙印在他灵魂深处的话语——“袖章破了,人心就该补上”——这些真实的、滚烫的过往,此刻却成了支撑他在这彻骨冰寒和诡异谜团中,唯一能抓住的、带着温度的锚点。
      无论刚才经历的究竟是什么,无论那枚冰冷的齿轮印记预示着什么,无论“寿终正寝”的判词是真是假……他知道,自己胸膛里那团火红色的□□还在跳动。只要它还在跳,只要那些信任的面孔还在记忆中鲜活,只要那句“补心”的箴言还在回响……
      他的路,就还没有走完。他的使命,就尚未终结。
      风雪弥漫,前路晦暗不明,如同被浓雾封锁的深渊。但他,必须走下去。
      远处,那辆刚刚经历了生死刹车的客车,车载电视似乎被重新打开。劣质喇叭里,新闻主播那字正腔圆、带着某种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呼号,再次清晰地传来:
      “……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次,声音异常清晰,异常坚定,仿佛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试图刺破这风雪夜的诡异与阴寒,直达每一个在寒冷与恐惧中瑟瑟发抖的灵魂深处。
      明思成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他最后看了一眼雪地上油罐车那触目惊心的刹车痕迹,看了一眼袖章背面那枚在雪光下若隐若现的齿轮印记,眼神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被一种近乎凝固的坚毅所取代。
      他转身,迈开脚步,踏着厚厚的积雪,一步一个脚印,重新走向那辆如同钢铁孤岛般的客车。
      风雪呼啸,卷起他深蓝色羽绒服的衣角。在他身后,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新的落雪覆盖。而在那串脚印旁边,雪地之下,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冰冷的存在悄然滑过,留下了一道极淡、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如同巨蟒蜿蜒而过的痕迹,转瞬即逝,被新的风雪彻底掩埋。
      一切,仿佛只是风雪夜途中一场惊魂的幻觉。
      但明思成袖章背面的齿轮烙印,心口残留的撕裂隐痛,以及灵魂深处那声“寿终正寝”的冰冷宣告,都在无声地嘶吼着:
      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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