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枝空悬》楠山一只妖

2、急风盘旋

　　如今线上试镜成为主流，可拍摄《百妖鉴》的总导演翟骞仍旧偏爱线下试戏的方式。

　　翟骞本是盛世娱乐的大导演，后极光娱乐成立后被陆煜明挖走。翟导手握多部仙侠爆剧与年代剧，又与著名电影导演曹云山为至交好友，两人被行业内笑称“影帝视帝盛产商”。

　　如今的翟骞已年近花甲，算算时日，也有五年没导新剧了，《百妖鉴》招人信息一出，无论是新演员还是旧演员，都挤破头要往里挤，别说演大boss，就是小喽喽都是甘之如饴。

　　试戏地点定在云逸华庭一号会议厅，场地很大，几百号人里选出各个角色。

　　江溪池上次见到这么大的场面还是在《超级新星》海选现场。

　　那是他头回见到这样的周惊莳，金发映衬，白到发光，浅黄色瞳孔，真正的混血神颜，明媚又张扬，是天生的新星。

　　试戏很快开始，翟骞领着个年轻人进来，那人戴着口罩墨镜，捂得极为严实，可江溪池还是一眼看出——这是周惊莳。

　　没错，来的不是程嘉时，而是周惊莳。

　　江溪池顿觉呼吸困难，鼻腔中好像压着两根沉甸甸的铁柱。

　　师兄，你还真是会坑人。

　　“欸，你不是上次那个死尸吗？”耳边传来虚无缥缈的叫唤。

　　江溪池不自觉忽视，因为他在这个圈子里几乎没有朋友。

　　“欸，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人？耳朵聋了吗？”那人扯了扯他的袖子，“江溪池？”

　　江溪池这才回过神来：“是你啊。”叫什么来着？他努力回想许久，脑子却跟浆糊似的。

　　“我叫徐栀子，你忘了？”徐栀子看着他，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对不起，我记忆力不太好。”江溪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徐栀子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没事。”她凑近他，“你也来试戏？”

　　“对。”江溪池应的很平静。

　　“你来面试什么角色？”徐栀子环顾四周，刻意地压低声音问。

　　“一个妖怪，鱼精。”

　　徐栀子有些惊诧：“啊？那不是戏份很少吗？你不应该去面试什么主角什么的吗？”她毫不掩饰地盯着他，细细端详这张脸，“虽然确实没有六年前那么精致了，但好歹也是非常周正的大帅哥啊！你这一身正气，怎么去演反派？”

　　江溪池眼帘渐渐垂下，抿抿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在徐栀子也没强求，自己接着自己的话讲下去。

　　“我可很有追求，我来试男主的小师妹，总共有十场戏呢！”

　　“小师妹？”江溪池惊奇地转过头，看了看徐栀子，眨眨眼问，“为什么不去试女主女二？你这模样，去演小配角不怕抢人家主角的戏？”

　　徐栀子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女主女二都太憋屈了，我演不了憋屈的角色。抢戏就抢戏呗，女主要是能被抢戏还能叫女主吗？反正我是不会让妆的。”

　　江溪池：……这姑娘还真是挺自信。

　　“不过你还别说这剧组是真有钱啊，这个酒店会议室一个小时还不少钱呢！听说得有这个数！”徐栀子边说边竖起六根手指比划。

　　江溪池这次没多大反应，只是淡淡点头，仿佛对这种极尽奢华的场面格外熟悉。

　　人到齐，现场安静下来，唯有简历被翻动刺耳的沙沙声。

　　“下一位，江溪池！”

　　广播内尖锐的男声穿越模糊的背景音传来，江溪池猛地回神，抬头，竟不偏不倚地在茫茫人海中与周惊莳视线碰撞。

　　他感受到了心脏撞击的鼓动声，那样热烈，那样不可控。

　　江溪池一步一步踏上台阶，顺着那视线走到最前方。

　　“各位老师好，我是面试鱼精的江溪池。今年二十五岁，身高180，体重60kg。”他站在场地中央，低着头，特别不自然。

　　他已经八年没登上过舞台了，他已经不太会面对观众了。

　　翟骞点点头，说：“你演一下鱼精骗主角那段吧。”

　　江溪池也跟着点点头，按照他平时所练习的开始表演。结束后，收获的是一片沉默。他完成得毫无纰漏，也毫无惊喜。太平了，像一杯温水，解渴，却无味。

　　对于一个拥有这样过分出众美貌的演员来说，中规中矩本身就是一种失败。这张脸，要么石破天惊，要么沦为花瓶。像是华丽的瓶子装着寡淡的酒，有盖过主角风头的风险，但没有撑起角色的灵魂。

　　翟骞选人是淘汰制，可以的留下，不行的直接出去，丝毫不拖泥带水。淘汰的话在嘴边，刚要出口，就被坐在旁边的青年打断。

　　“翟导，我觉得他不适合演鱼精。”

　　江溪池浑身的血液霎时冰冷。他想过无数种被淘汰的理由，唯独没想过会是被周惊莳亲自点名否决。

　　他惊惶抬头，发现那双眼正锁着自己，透过那双眼，可以清楚地发觉直白的审视和猫捉老鼠般的玩味。

　　翟骞以为这是否决，刚想宣判，又听见周惊莳慢条斯理地补完了后半句：“不过，那个王八精的角色，我觉得他来演，会很有意思。”

　　他好整以暇地解释，像是在点评一件有趣的物品：“剧本里那只修炼千年，空有俊美皮囊，内里又怂又蠢的王八精——”他顿了顿，视线在江溪池身上上下扫了一遍，才轻笑一声，“不就是照着他写的么？”

　　很可笑。这话居然有种莫名荒诞的说服力。翟骞打量着江溪池。

　　这年头，像眼前人这般长相的小鲜肉确实难寻，恰好刚刚那段表演，又暴露了他内里的青涩与怯懦。

　　他沉吟片刻，竟点了头：“你，演一段王八精我看看。”

　　江溪池站在原地，像是被人扒光衣服丢在这。可他没有羞耻，没有犹豫，而是带着王八精的蠢笨开始演绎。

　　效果出奇的好，于是这个“千年王八精”便顺理成章地花落他家。

　　事后，顾朗听完这段“传奇”故事，笑得前仰后合。

　　“小师弟，你和这位到底现在是什么关系啊，他到底还认不认识你？”

　　“他要是不认识我，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羞辱我？”江溪池晃了晃水杯里的水，心里的迷茫犹如不断上涨的潮水，久久难以平息。

　　“那话可不能这么说，”顾朗以一个专业经纪人的角度，掰着指头算，“你看，你演王八精，比鱼精戏份多吧。而且，那么多人，为什么周惊莳只让你演王八精，不让别人演，这不是偏爱是什么？”

　　江溪池沉默。

　　“哎呀，别想了，至少现在我们有活干，比当死尸好多了，对吧？”顾朗勾住他的脖子，懒懒散散地晃着手，举起酒杯对着他，“哥敬你，庆祝你拿到人生中第一个高光角色！”

　　江溪池不情不愿地叩了叩他的杯角。

　　“开心点嘛，你说说看，哪个剧组会接受一个耳朵不太好的演员？别说王八精了，就算演个背景板都是赚！”顾朗嘴上说着扎心的话，手指还要勾着人的嘴角往上提，“人生，往前走，乐观点！”

　　江溪池点点头，嘴上嘟囔：“我的右耳明明还是能听到点东西的。”

　　“是是是，等哥有钱了，咱们把你左耳也治好了！”顾朗带着酒气，醉醺醺地立下雄心壮志。

　　江溪池无奈地摇摇头。

　　正想结账走人，桌面上的手机忽然震动。

　　《百妖鉴》剧组大群，副导演老师周文在群里吆喝：“同志们，后日是我们剧组的开机宴，有条件的朋友可以过来，大家提前熟悉熟悉。【抱拳】地点在云逸华庭三楼‘百花厅’，时间是六点半。【微笑】”

　　江溪池刚看完，手机就被顾朗夺去：“哎呀我去这剧组良心啊，一般来说这种大场面都只邀请重要角色的！不对不对，你现在是王八精，也是重要角色！”

　　“师兄，不用强调这么多遍，我知道我是王八精。”江溪池无语。

　　“嘿嘿。”顾朗对着江溪池打了个酒嗝，乐呵呵地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给你准备台词，保管你以后直接一炮而红，窜上天！”说完，他还“咻咻咻”地演示。

　　江溪池懒得跟“醉鬼”废话，扛上人就出了门。

　　这个开机宴必须去，但他并没有寄希望于顾朗的“靠谱台词”。

　　——

　　云逸华庭三楼百花厅，大厅宽敞气派，宫殿穹顶设计，足以容纳百人，往里走，还有两间雅致的包间。水晶吊灯自高处垂落，璀璨无比。脚下，织有繁复纹路的地毯吸尽足音，只有舒缓的音乐缓缓流动着。而餐桌上摆放的餐具，一片金黄。

　　顾朗看得直了眼：“我滴妈呀，小师弟，我跟你还真是享福。”他上前咬了口筷子，“这他娘的不会都是真金子做的吧？”

　　“是啊，闲的蛋疼去搞些真金子做餐具，不知道的以为皇家宴会呢。”徐栀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后面，塌着脸吐槽。

　　“这价格，确实和皇家宴会不遑多让。”

　　徐栀子无奈地摇摇头，自然而然绕过这个黄金的话题，凑近江溪池：“哎死尸哥，你什么时候进组？”

　　“明天。”

　　“真巧，我也是明天！”徐栀子兴奋一阵，“你明天哪个组？”

　　“A组。”

　　“靠，我在B组！”徐栀子泄了气。

　　刚提起精神想说什么，一位女士过来打断她：“栀子，翟导周老师那边空下来了，你快去！”

　　“好！”徐栀子眼睛一亮，顺手推着江溪池一起走了。

　　穿越那个雕花屏风，里面的布局一览无余。

　　柔靡声下，圆桌周围，杯觥交错，空气里是昂贵的香水味、酒精味，还有人们刻意拔高的谄媚笑语。

　　江溪池被推搡着往前，像一只漂浮在海面上的小舟，身不由己地慢慢朝风暴中心驶去。

　　他怯懦了，退缩了。

　　“不好意思，我上个厕所！”江溪池丢下徐栀子跑向包间唯一的厕所。

　　待外头声音逐渐淡化，直至消失，他才敢灰头土脸地开门。

　　就在这时，视线对上的是周惊莳那张冷漠暴戾的脸。

　　那张脸上，方才应付场面的笑意消失了。他下颚线紧绷，眼神凶恶，似是要将江溪池拆骨入腹。

　　“为什么躲我？”

　　这句冰冷的诘问让江溪池方寸大乱，所有的侥幸和短暂的喘息，都在这双眼眸下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