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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他笔尖指向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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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城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被反复擦洗、却始终洗不干净的旧抹布,沉沉地压了下来。从青海那辽阔得令人心头发颤的蓝和高远得刺骨的晴空骤然跌回这方逼仄的天地,有种近乎窒息的落差感。教室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粉笔灰、陈旧木头和青春期汗腺分泌物的粘稠气味,比离开前更加厚重地糊在口鼻上。
课桌边缘那道浅浅的刻痕还在,我无意识地用指尖描摹着它冰凉的轮廓。目光掠过前排那个空位——程砚初还没来。他桌面上干干净净,连一支笔都没有提前摆出来。那支带着独特银色徽章的黑色签字笔,连同他磐石般沉默的存在感,似乎都被遗落在了青海清冽的风里。
“吱呀——”
教室门被推开的声音带着迟滞的摩擦音。喧闹的课间像是被按下了短暂的暂停键,又立刻以更高的分贝反弹回来。程砚初走了进来。深灰色的校服外套随意敞着,露出里面熨帖的白色衬衫领口。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周身那股惯常的、隔绝喧嚣的低气压似乎也收敛了几分。他目不斜视地穿过桌椅间的过道,直接走向自己的座位,拉开椅子坐下,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过去几天那形影不离的半步距离,只是一场高原缺氧带来的幻觉。
他甚至没有侧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一眼。那刻意留出的、足以再塞进一个人的空间,像一道无声的宣告。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沉了下去,落入一片早有预料的冰凉里。青海湖畔巨石上的短暂平静,观星台上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石阶旁那只稳稳拽回我的手臂……那些被高原的辽阔稀释过的暖意,终究抵不过这福城深秋固有的沉重湿冷。他回到了属于他的轨道上,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名为“程家”和“季家”的冰冷沟壑,从未消失,只是在异乡的星空下被短暂地遮蔽了。
我收回视线,指尖用力抠进那道刻痕的凹槽里,细微的刺痛感沿着神经末梢爬升,带来一丝清醒的麻木。也好。这本就是该有的距离。我翻开桌上摊开的物理练习册,牛顿第二定律的公式依然冰冷地排列着,像一组拒绝被破译的密码。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墨水凝成一个浓黑的小点,却迟迟落不下去。
“啪。”
一声轻响,不是熟悉的便签纸落在桌角的声音,而是前排程砚初利落地合上笔盖的脆响。他正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厚重的英文原版书,动作干脆,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或犹豫。那支带着银色徽章的笔,被他随手插进校服胸前的口袋,只露出一点冷硬的金属边缘,在教室顶灯下反射着疏离的光。
上课铃如同催命的号角,尖锐地撕裂了课间最后的喧嚣。物理老师顶着他那标志性的、仿佛永远被静电困扰的乱发,夹着一叠厚厚的卷子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
“都安静!”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期中考试的卷子,分数都看到了吧?”他把卷子重重拍在讲台上,粉笔灰被震得腾起一小片烟雾,“几家欢喜几家愁!但愁的给我听好了!省物理竞赛,下个月初赛!这是我们福城一中证明自己的机会!报名资格,年级前五十名,自动获得!”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台下,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灼热:“这次竞赛,是团队赛!三人一组!自由组合!强强联合才能出成绩!别给我搞什么兄弟义气拖后腿!要的是真本事!”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拿到名次,高考加分!保送敲门砖!懂不懂分量?!想报名的,下课到我这里拿表!三天后交!”
“竞赛?团队赛?”
“三人一组?找谁组?”
“还能找谁,程砚初肯定被抢疯了……”
“废话,年级第一的大腿谁不想抱……”
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细小的水泡,在沉闷的空气里迅速滋生、膨胀、破裂。一道道目光,有意无意地,或明或暗地,都聚焦到了前排那个挺直的背影上。程砚初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摊开的书页,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支夹在书页间的黑色签字笔,银色徽章随着他的动作偶尔闪烁一下,对身后的暗流涌动置若罔闻。
下课铃像解除了某种封印。物理老师刚抱着教案走出后门,教室里压抑的兴奋和躁动瞬间就炸开了锅。桌椅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刻意拔高的商量声混作一团。
“砚初!砚初!”林晓薇几乎是第一个冲到了程砚初桌旁,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和一丝紧张,“组队吗?加上我和赵宇!我们仨肯定稳!”她语速飞快,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
赵宇也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双手插在校服裤兜里,脸上挂着一贯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身体却微微倾向程砚初,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就是啊,程少,带带兄弟?晓薇物理也不差,我们仨组队,横扫省赛!”他刻意加重了“兄弟”两个字,眼神却状似无意地扫过我这边,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弧度。
程砚初停下了转笔的动作。那支笔被他稳稳地握在掌心,笔尖悬停在书页上方。他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抬头看围在桌边的两人,只是目光落在自己物理期中卷那鲜红刺目的、接近满分的分数上,浓密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教室里嘈杂的背景音似乎在他周围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寂静地带。
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粘稠得让人呼吸不畅。我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微微绷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掐着掌心那道刻痕的边缘。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程砚初终于抬起头。他的视线越过了林晓薇期待的脸和赵宇故作熟稔的表情,平静地看向讲台方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闹:“老师,报名表。”
他起身,径直走向讲台,从物理老师放在那的一叠表格里抽出一张。淡黄色的纸张,印着清晰的表格线。他拿着表格回到座位,从胸袋里抽出那支带着银色徽章的笔。笔尖悬停在“队长”一栏,没有丝毫犹豫,流畅地落下他自己的名字——“程砚初”。三个字,笔锋锐利,带着他一贯的沉稳力道。
林晓薇和赵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移动的笔尖,脸上是志在必得的笃定。
笔尖顿了顿,移向“队员”一栏的空格。教室里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视线,都聚焦在那一点冰冷的金属笔尖上。
就在那笔尖即将落下第一个笔画的瞬间,一声不大不小、拖着长长尾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讥讽的嗤笑,猛地从赵宇喉咙里滚了出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破了这紧绷的寂静。
“呵——”他斜睨着我,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让附近几排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程少这次组队,可千万悠着点挑人,”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我,“别又像上次秋游似的,心软带个拖油瓶。这可是正儿八经的竞赛,不是去青海湖边喝风看星星,拖累了成绩,丢的可是我们整个一中的脸面!”
“拖油瓶”三个字,被他咬得又重又慢,如同蘸着冰水的鞭子,狠狠抽在空气里。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刺骨的冰凉和一片轰鸣的空白。胃里猛地一阵翻搅,熟悉的冰冷酸涩感直冲喉咙。脸上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火辣辣一片,不用看也知道一定血色尽褪,苍白得吓人。我死死地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铁锈般的腥味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颤抖和眩晕。
前排,程砚初悬在报名表上的笔尖,在赵宇那句“拖油瓶”砸落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那一点细微的涟漪,却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我心底掀起滔天的巨浪。他握着笔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去看赵宇那张写满恶意的脸。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张淡黄色的报名表上,落在他自己名字下方那片刺眼的空白处。时间仿佛凝固了。教室里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和心脏在冰冷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几秒钟,或者更久。
然后,我看到那支带着银色徽章的笔尖,动了。它没有向下延伸,去书写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它只是以一种极其平稳、甚至带着某种冷酷意味的轨迹,轻轻划过“队员”一栏的第一个空白格。
一道干脆、利落、毫无转圜余地的斜杠。
像一把冰冷的刀锋,斩断了所有可能的连接。
他划掉了那个选项。或者说,他划掉了那个位置上,可能出现的、属于“季知秋”的名字。
笔尖离开了纸面。程砚初合上笔盖,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那声音像是一记重锤,砸在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支撑上。他把那张只填了队长名字、队员栏被划掉的报名表,随意地放在桌角,然后重新拿起那本英文书,翻到之前的那一页。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也没有向我和赵宇的方向投来任何一瞥。
仿佛刚才那决定性的几秒钟,那一道划破期待的斜杠,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林晓薇脸上期待的笑容僵住了,随即被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取代。赵宇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带着得意和快意的弧度,他朝程砚初的背影抬了抬下巴,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他拍了拍程砚初的肩膀,语气轻松得近乎轻佻:“这就对了嘛程少!竞赛场上,就得心狠点!回头我们找个靠谱的!”他转身,临走前又朝我这边丢来一个混合着胜利者姿态和赤裸裸鄙夷的眼神。
我僵在座位上,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掌心那道刻痕的边缘几乎要被我抠烂,尖锐的刺痛感沿着手臂蔓延,却丝毫无法驱散胸腔里那片冻彻骨髓的寒意和空茫。那道斜杠,像一道丑陋的疤痕,烙印在视网膜上,反复灼烧。原来,在现实的天平上,在“程家”的意志和竞赛的“分量”面前,青海湖畔的援手、石阶旁的手臂、观星台上的低语,都轻如尘埃,可以被如此轻易地划掉。
教室里重新恢复了喧嚣,讨论组队的声音更加热烈。程砚初的名字被反复提起,如同最炙手可热的筹码。而我,被彻底隔绝在这片沸腾之外,像一个突兀的、不合时宜的静音符号。
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地钉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牛顿第二定律的公式,那些冰冷的字母和符号,此刻像无数只嘲弄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我。笔尖悬在草稿纸上方,墨水再次凝成浓黑的一点,颤抖着,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毁灭的沉重力量。
有什么东西在冰冷的胸腔深处,被那一道斜杠,狠狠地碾碎了,然后又被一种更尖锐、更坚硬的东西所取代。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深吸一口气,带着福城深秋特有的、混杂着灰尘和粉笔灰味道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刺得生疼。笔尖终于落下,狠狠地划在草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带着戾气的声响。不是解题,而是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涂写着那几个冰冷的公式。
F=ma。力等于质量乘以加速度。
这个世界运行的冰冷法则,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展现在我面前。没有温情,没有庇护,只有赤裸裸的力与反作用力。想要不被那无形的恶意击垮,想要在那道斜杠面前站直,唯一的出路,就是让自己拥有足够强大的“质量”,去对抗这令人窒息的“加速度”。
程砚初那道斜杠划下去之后,教室里的空气对我而言,变成了掺着细碎玻璃渣的粘稠液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秘的刺痛。那些关于组队的讨论,林晓薇略显不甘的嘟囔,赵宇故作轻松的大笑,甚至桌椅挪动时发出的摩擦音,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尖锐地刮擦着紧绷的神经。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练习册和试卷堆砌的堡垒里。物理竞赛的初赛范围早已超纲,那些艰深的力学分析、复杂的电磁场计算、诡异的光学路径,成了最好的麻醉剂。草稿纸被疯狂演算的笔迹填满,公式套着公式,数字摞着数字。指尖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笔而微微发麻,手腕酸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被过度压榨的神经发出疲惫的抗议。胃里空空荡荡,翻搅着熟悉的冰冷酸涩,但饥饿感被一种更强烈的、近乎自虐的专注死死压了下去。
只有做题。不停地做题。让那些纷乱尖锐的声音,让视网膜上反复闪回的那道斜杠,让胸腔里那片冰冷的空茫,都被这高速运转的思维和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暂时覆盖、驱逐。
前排那个身影,偶尔会随着翻书的动作微微晃动。程砚初似乎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那本厚厚的英文原版书很少合上,那支带着银色徽章的笔在他指间灵活转动,偶尔停下,在书页边缘留下几行简洁有力的批注。他周身的气息沉静依旧,仿佛课间那场短暂的风波从未发生,那张被划掉队员的报名表,只是随手丢弃的废纸。
这种彻底的、视若无睹的漠然,比赵宇的恶语更加冰冷彻骨。它无声地印证着那道斜杠的决绝,也像一根细小的针,不断刺探着我试图用题海筑起的堤防。每当这时,我就会强迫自己把视线钉死在眼前一道更刁钻的题目上,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更深的刻痕,仿佛要将那无声的漠视也一并划掉。
三天后,物理课代表收走了所有的报名表。程砚初的名字赫然在列,队员是林晓薇和另一个物理成绩拔尖的男生。名单贴在教室后墙,引来一阵小小的议论。赵宇的名字也在另一组,他经过我座位时,故意吹了声口哨,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加油啊,‘天才’,别光顾着啃书本,抬头看看天,竞赛门槛高着呢!”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
我没有抬头,只是把练习册翻到了下一页,一道关于粒子在复合场中运动轨迹的难题。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加油?当然。但不是为了回应你的嘲讽。
竞赛初赛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亢奋与焦虑的气息。程砚初那组人经常聚在一起讨论,他低沉的声音偶尔会清晰地传过来,思路清晰,一针见血。林晓薇和其他队员频频点头,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信服。我坐在自己的角落,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任凭那些讨论的声浪拍打过来,只专注于自己面前这片汹涌的题海。偶尔,他的声音穿透嘈杂落入耳中,讲解某个关键模型或解题技巧时,我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捕捉,随即又立刻强迫自己移开注意力,将那些信息迅速消化,融入自己正在构建的体系里。
窗外的天色,在题海的浸泡中,由深秋的灰蒙渐渐染上初冬更深的铅灰。梧桐树最后几片枯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坠落,光秃的枝桠直刺阴霾的天空。月考的倒计时牌,也悄无声息地翻到了个位数。
月考前的晚自习,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构成了唯一的背景音。我埋首于厚厚的错题本,试图在最后关头将那些顽固的陷阱和易混淆的概念再梳理一遍。一道关于电磁感应与动量守恒综合应用的压轴大题困扰了我很久,复杂的动态过程像一团乱麻。
就在我拧着眉,试图在草稿纸上画出清晰的物理情境图时,前排传来轻微的、纸张摩擦的声音。不是翻书,更像是……一张纸被轻轻推了过来。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指尖的笔无意识地停顿在草稿纸粗糙的纹理上。一种荒谬的、几乎要被本能压下去的微弱期待,像水底的泡沫,不受控制地向上浮动。会是……便签吗?青海湖之前那种浅蓝色、带着他命令式字迹的便签?
我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普通的、边缘有些毛糙的草稿纸。被随意地、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地,推到了两张桌子交界的缝隙处,再往前一点,就要掉下去。纸上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几行极其简洁的公式和推导步骤。正是那道困扰我的压轴题的核心思路!公式列得干净利落,关键转换点标注得极其清晰,甚至用箭头指出了我可能陷入的思维误区。字迹是熟悉的略带棱角,笔锋沉稳有力,正是程砚初的笔迹。
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攥紧。他这是什么意思?无声的补偿?居高临下的施舍?还是……仅仅是随手为之?
我盯着那张草稿纸,像盯着一个烫手的谜题。指尖动了动,却终究没有伸出去触碰。那道冰冷的斜杠,如同横亘在眼前的深渊,清晰地提醒着三天前那毫不留情的切割。这点模糊不清的“提示”,又能改变什么?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前排的身影没有丝毫动静,仿佛那张纸与他毫无关系。最终,我垂下眼,重新看向自己摊开的草稿纸。我没有去碰那张纸,只是凭着刚才惊鸿一瞥留在脑海里的清晰印记,重新开始推导。笔尖移动的速度更快了,思路像是被强行打通了某个淤塞的关节,变得异常清晰顺畅。我用自己的方式,重新解构、验算,一步步得出答案。当最终结果与那张纸上标注的答案吻合时,我用力在答案上画了一个沉重的圈。
那张躺在缝隙边缘的草稿纸,直到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程砚初起身离开时,目光似乎极淡地扫过那个位置,随即像拂去一粒灰尘般移开,没有丝毫停顿地收拾东西走了。我最后一个离开,关灯前,看着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孤零零的纸,最终还是伸出手,将它揉成一团,丢进了角落的废纸篓。纸团落入桶底,发出一声轻响,如同某种东西彻底沉没。
月考如期而至。
考场里的空气冰冷而肃杀,弥漫着印刷油墨和紧张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笔尖划过答题卡,发出密集而规律的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每一道题都是一场无声的战役。那些在深夜里反复咀嚼的知识点,那些被汗水浸透的演算过程,那些被冰冷现实一次次淬炼的意志,都凝聚在每一次落笔的力道和每一次审题的专注里。青海湖的辽阔,石阶旁的惊悸,那道划破期待的斜杠,还有那张被揉进废纸篓的草稿纸……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笔尖下最锐利的锋芒。
两天鏖战,当最后一科交卷的铃声响起时,走出考场,初冬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和尘埃落定的茫然。
成绩公布前的等待,像一场缓慢的凌迟。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息,对答案的争论声、懊恼的叹气声、强装镇定的笑声此起彼伏。赵宇那伙人尤其聒噪,大声讨论着竞赛训练的进度,言语间不时夹杂着对“某些不自量力死啃书本”的影射。程砚初依旧安静,大部分时间埋首于他的英文书,偶尔会拿出竞赛题集和林晓薇他们低声讨论几句,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月考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插曲。
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大学物理选讲》,目光落在那些更加艰深的理论推导上,试图用更高的山峰来麻痹等待的焦灼。指尖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练习册封面粗糙的边缘。
第三天下午,物理课代表拿着一叠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热度的成绩排名单,在众人灼灼的目光注视下,走向教室后墙的公告栏。空气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视线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薄薄的几页纸上。
课代表用图钉固定好名单,转身离开的瞬间,人群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涌了过去。
“让让!让我看看!”
“靠!数学砸了!”
“我物理居然上了90?!”
“程砚初呢?第一肯定还是他……”
嘈杂的议论声浪中,夹杂着或惊喜或沮丧的呼喊。我坐在座位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攒动的人头,试图穿透缝隙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名字位置。
“卧槽?!”
一声拔高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呼猛地炸开,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压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我没看错吧?!季知秋?!”
“总分……第一?!”
“比程砚初还高?!”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喧嚣、议论、动作都在这一声惊呼中凝固了。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齐刷刷地、带着惊愕、探究、怀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骇然,猛地聚焦到我身上。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镇定表皮。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耳膜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第一?比程砚初还高?这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拨开前面呆立的人,冲向那张刺眼的白纸黑字。
公告栏前拥挤的人群下意识地为我让开了一条缝隙。我的视线几乎是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晕眩的恍惚,急切地扫过最顶端的位置。
**年级月考总分排名**
**1. 季知秋 总分:728**
**2. 程砚初 总分:725**
那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我的瞳孔里。季知秋。728。程砚初。725。白纸黑字,清晰得不容置疑。
“季知秋”三个字,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甚至带着点荒谬的强势姿态,压在了“程砚初”之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大的哗然。
“728?这他妈是人考的?”
“物理都他妈快满分了?最后那道大题咱班好像做出来的都没5个吧?”
“程砚初居然被超了?开什么玩笑!”
“抄的吧?怎么可能……”
“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最后那句刻意压低的“抄的吧”,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耳朵。我猛地转过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是赵宇身边一个跟班,正对上我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吓得脖子一缩,赶紧躲到了赵宇身后。
赵宇脸上的震惊和错愕尚未完全褪去,此刻迅速被一层阴沉的恼怒和更加浓烈的嫉恨所覆盖。他抱着手臂,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冷笑,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的人听清:“哟,真人不露相啊?看来青海的西北风没白喝,把脑子吹开窍了?还是……”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前排程砚初的方向,“有人考前‘辅导’得特别到位?”
那赤裸裸的暗示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来。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刺痛却丝毫无法平息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和巨大的屈辱。就在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的瞬间,一道冰冷得如同实质的目光骤然刺了过来。
程砚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人群外围。他没有看那张排名表,也没有看赵宇,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结了冰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地、沉沉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超出预期的物品。那支带着银色徽章的笔,被他捏在指间,笔尖的金属冷光在教室惨白的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锋芒。
他什么也没说。但那道目光,比赵宇十句恶毒的揣测更加锋利,瞬间刺穿了我因登顶而带来的短暂眩晕和那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快意。
空气凝固得如同坚冰。所有的议论和目光都在这无声的、冰冷对峙的漩涡中冻结了。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初冬冰冷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我强迫自己移开与程砚初对视的目光,不再理会赵宇那张写满恶意的脸,也忽略掉周围所有含义复杂的注视。我转过身,近乎粗暴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大步走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下。课桌上摊开的《大学物理选讲》封面,被我的手臂带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没有弯腰去捡。
放学铃声像是刑满释放的宣告,刺耳地撕裂了教室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气。人群如同退潮般涌向门口,带着劫后余生的急切和尚未平息的议论。桌椅碰撞声、拉链开合声、兴奋或沮丧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
我几乎是最后一个开始收拾东西。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脱力后的虚浮感。指尖碰到冰冷的文具盒,都像是被烫了一下。那张写着728分的排名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巨大的、无处安放的压力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恐慌。赵宇那声“抄的吧”,还有程砚初那冰封般的审视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撕咬着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脆弱的立足点。
拿起书包,脚步虚浮地穿过渐渐空旷下来的教室。冬日的暮色透过高大的窗户,给冰冷的地板和桌椅镀上了一层毫无暖意的、死气沉沉的铅灰色。
刚走到后门,一道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峦,突兀地挡在了门口,截断了光线,也截断了我逃离的去路。
程砚初。
他斜倚在门框上,肩上的书包带随意地垂着,深灰色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了下巴,衬得他下颌的线条愈发冷硬。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走廊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枝桠上,侧脸在暮色中显得轮廓分明,也异常疏离。
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攥紧了书包带,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空气静得可怕,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冷冽气息的味道,此刻却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过来,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他没有立刻说话。沉默在空旷的教室里发酵,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窗外的风声呜咽着掠过,更添几分寒意。
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想要硬着头皮侧身挤过去时,他终于动了。不是让开,而是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深水,没有任何波澜地、直直地看向我。里面没有怒火,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的审视,仿佛要将我整个人从里到外剥开解析。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我紧紧抱在胸前的书包——那里面装着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油墨余温的月考物理试卷。
他的食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暮色中显得异常稳定。指尖最终悬停,隔空点向我书包侧袋隐约露出的、物理试卷的一角。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低沉而平缓,如同冰冷的金属相互叩击,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
“最后一道大题。”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锋,牢牢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所有试图掩饰的屏障。
“解题思路,”他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带着不容回避的质询,“哪里来的?”
哪里来的?
这四个字,像四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我刚刚用728分勉强垒砌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堤防。赵宇那声“抄的吧”的恶意揣测,瞬间有了最冰冷、最直接的投射对象。原来在他眼里,在程砚初的眼里,这来之不易的、压过他一头的分数,其核心的证明,其价值的根基,依旧如此可疑,需要被如此赤裸地质问。
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愤怒和冰冷失望的洪流,猛地冲垮了所有试图维持的平静。血液轰的一声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冻结,留下刺骨的寒意。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颊肌肉不受控制的细微抽搐。
我猛地抬起头,不再回避,不再闪躲,直直地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带着审视和质询的寒潭。胸腔里翻腾的情绪如同压抑的熔岩,找到了唯一的出口。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没有颤抖,反而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破釜沉舟的尖锐和平静:
“自己想的。”
这四个字,同样清晰,同样冰冷,如同淬火的钢铁,掷地有声。
随后我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冷声反问:“你也怀疑我是抄的?怀疑我没有这个本事能考728?程砚初,我知道,你一直是第一,贸然被另一个默默无闻的人给超了,你肯定会不甘心,不能接受!但程砚初,我这种之前成绩不怎么出色,我一点一点慢慢爬上来,终于有了结果,但他们都不信!都觉得中等就只能停留在中等!只要他有了太大提升!那他就一定是抄了!我拼命爬上来,想考个好大学!想去个好的城市!”
用尽力气吼完这些话后,我不再看他,转身走了,内心一团乱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