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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解题思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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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还残留着那句“自己想的”带来的尖锐震颤。我没看程砚初的表情,转身冲出教室后门,肩膀撞在门框上,闷痛感沿着骨头蔓延。走廊冰冷空旷的风迎面扑来,带着初冬特有的、刺骨的灰尘味。书包带深深勒进肩膀,里面那张物理卷子仿佛一块烧红的铁,烫着我的脊背。
728。第一。季知秋压在程砚初之上。
这些字眼在脑子里疯狂旋转,撞击着颅骨,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巨大的眩晕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恐慌。赵宇那声“抄的吧”像毒蛇吐信,而程砚初最后那句冰冷的“哪里来的”,更是精准地捅穿了所有摇摇欲坠的防御。他凭什么?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就因为我第一次考赢了他?就因为我以前成绩不如他?他那种理所当然居于顶峰的傲慢,像福城终年不散的阴霾,沉重地压下来。
我几乎是跑着冲下楼梯,脚步在空旷的楼道里撞出空洞的回响。冲出教学楼,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沉入铅灰的暮色,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模糊的光圈。寒风毫不客气地灌进领口,激得我打了个寒噤。
没有直接回家。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学校后门那片废弃的小篮球场走去。那里只有几盏坏了的路灯,半明半灭,铁网锈迹斑斑。这里足够安静,适合安放此刻翻江倒海的情绪和那颗被反复戳刺的心。
我靠在一根冰冷的、掉漆的水泥柱子上,书包滑落在脚边。寒意从柱子透过后背薄薄的校服渗进来,反而带来一丝麻木的清醒。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脑海里回放刚才那一幕:他挡在门口的身影,暮色中冷硬的侧脸,那根指向我书包的、带着无形压迫感的手指,还有那句如同淬了冰的质问——“哪里来的?”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再次翻涌上来,夹杂着青海回来后被他刻意拉开距离的酸涩,被他划掉名字的冰冷刺痛。我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季知秋。”
一个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寒风刮过的沙哑,在几步之外响起。
我猛地睁开眼。
程砚初。
他站在几步开外,同样昏暗的光线下。深灰色校服外套的拉链依旧拉得很高。他肩上背着书包,身形挺直。路灯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大半边侧影。只有那双眼睛,即使在晦暗的光线下,也清晰地映着路灯微弱的光点,沉沉地望过来。
他什么时候跟来的?
刚才在教室里那股强行压下去的屈辱和愤怒,此刻再次燃烧起来。“你跟着我干什么?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自己想的’?还是觉得刚才在教室里问得不够清楚?”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废弃球场里显得格外尖锐,带着嘶哑。
程砚初没有立刻回答。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看着我。寒风穿过生锈的铁网,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沉默在寒冷的空气里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压垮人的神经。
他终于动了,缓缓地、一步一步朝我走过来。皮鞋踩在碎石和枯叶上,发出清晰的“沙沙”声。距离在缩短。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干净皂角味和一丝冷冽气息的味道,随着寒风的流动,清晰地钻入我的鼻腔。
他停在了距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这个距离,足以让我看清他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线条。他的眉头是微微蹙着的,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很紧。但那双眼睛,那双刚才在教室里如同寒冰深渊的眼睛,此刻却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深沉的困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看到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少了几分冷硬,多了一丝沙哑,“那道题。你的解法。”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肤。“那不是常规思路。不是任何一种竞赛辅导书上会出现的标准解法。”他微微吸了口气,“……跳过了三个中间推导步骤,直指核心物理图景。比参考解法更简洁。”
我的心跳在他说出“看到”时就已经擂鼓般狂跳起来。他看到了?他特意去看了我的卷子?
“所以呢?”我的声音干涩,带着浓浓的嘲讽,“程大学霸亲自验看过了,确认我没有‘借鉴’你的思路?确认我是‘自己想的’了?现在放心了?”
程砚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绪似乎更加剧烈,那丝疲惫感也更明显了些。他没有被我的嘲讽激怒,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中了。
“我从未说过你不配。”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压抑的、沉甸甸的重量,“也从未认为你会‘抄’。”
寒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一瞬。
我愣住了。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刚才所有的愤怒和委屈。从未认为?那他刚才在教室里,用那种眼神,用那种语气,问那句“哪里来的”,是什么意思?
“那你刚才在教室里……”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颤抖,“你拦着我,用那种眼神看我,问我‘哪里来的’……不是怀疑我抄了你的,或者抄了谁的?”
程砚初的目光紧紧锁着我,那里面翻涌的困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的解法……”他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哑了,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那道大题,最后一步的能量转化分析。你引入的那个等效模型……极其精妙。它绕开了最复杂的受力分析陷阱,直接抓住了系统能量耗散的本质。”他语速加快了一些,“这种思路……这种切入问题的角度……它……” 他停顿了一下,直视着我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很特别。”
很特别?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混乱的心湖里激起一圈涟漪。
“它不像……不像任何我见过的、被训练出来的解题模式。”程砚初的语速恢复了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它带着一种……原始的洞察力。像是在一片被反复踩踏、路径固定的泥泞里,突然自己劈开了一条新的、直指目的地的捷径。干净,利落。”
他描述得极其抽象,甚至有些笨拙,完全不像他平时解题时那种逻辑清晰、言简意赅的风格。但正是这种不熟练的、带着强烈个人感受的描述,反而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光束,穿透了我心中厚重的迷雾。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困惑和一种近乎于探究的专注。他不是在质疑我作弊,他是在困惑于那道题本身?困惑于我的解法?因为那超出了他的认知框架?
“所以……你拦住我,问我‘哪里来的’……”我喃喃地重复,“不是怀疑我抄袭……是……想知道那道题,那种解法,是怎么……‘想’出来的?”
程砚初沉默了几秒,寒风卷起他额前几缕碎发。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确认。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我的脸,“那种思路……很特别。”
一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一声“嗯”和一个笨拙的“很特别”中,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虚脱感,混杂着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委屈。我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瞬间变得酸涩模糊的视线。胸腔里翻江倒海。
“所以你就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压抑着喉咙里的哽咽,质问却失去了所有锋芒,“程砚初,你知道……你知道我……”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你知道我为了爬上来,为了不被看不起,付出了多少吗?你知道每次被赵宇那种人嘲讽,每次看到你划掉我的名字,我心里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当你用那种冰冷的目光看过来时,我好不容易垒起来的那一点点自信,碎得有多快吗?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程砚初再次沉默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带着压迫,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凝滞。他看着我低垂的头,看着我紧紧攥着书包带、指节泛白的手。
“我……”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哑,带上了一丝艰涩,“习惯了。”
我猛地抬起头。
“习惯了什么?”我追问。
“习惯……”他微微别开目光,看向远处黑暗中模糊的围墙轮廓,“习惯用……效率最高的方式处理问题。习惯……看到结果,分析路径。”他顿了顿,“看到那道题,看到你的解法……它不在我已知的任何‘路径’里。它……跳出来了。”
他重新看向我,目光里带着一种坦诚的困惑:“我需要知道它从哪里来。我需要理解它。”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你的思路,很特别。但它出现的方式……太突然。”
沉默再次笼罩下来,但空气里冰冷的敌意和误解,似乎被悄然消融了许多。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枯叶在我们脚下打着旋儿。
“那道题,”程砚初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你跳过的第三步,用等效摩擦系数代替了复杂的动态受力分析,是基于对系统能量耗散瞬态过程的理解?还是……”
话题突兀地转回到了那道物理题本身。
我怔了一下。但看着他专注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有冰冷的审视,只有纯粹的对物理世界本身的好奇和探究。胸腔里那股翻腾的委屈和愤怒,奇异地被这种专注抚平了大半。
“是瞬态。”我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残余的鼻音,声音还有些沙哑,“动态受力分析变量太多,边界条件模糊。但能量耗散率在初始冲击后的瞬间,会趋向一个相对稳定的极值。抓住那个点,用等效模型切入,变量就简化了……”
我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从书包侧袋抽出那张被折叠得有些皱的物理卷子,翻到最后一题。昏黄的路灯下,卷面显得模糊。我指着自己写下的关键步骤。
程砚初立刻上前一步,靠得更近了些。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落在我手指的位置。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混合着干净的皂角味,若有若无地拂过。
“这里,”他修长的手指也点了点卷面,“你假设冲击后瞬间,子系统A和B的耦合振动达到能量耗散峰值?依据是什么?”
“是理论推导,”我立刻接道,思路被他精准的问题完全带入了物理的世界,“从动量定理和能量守恒联立出发,考虑非完全弹性碰撞的恢复系数,可以推导出冲击后系统动能向热能转化的瞬时功率表达式。峰值出现在恢复系数与质量比满足特定关系时……”
我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在卷子空白处飞快地写下几个关键公式符号。程砚初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我的笔尖。当我说到那个特定关系时,他眼中骤然闪过一丝亮光:
“当μ = (m_B - m_A) / (m_B + m_A) 时,瞬时功率最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你绕开了复杂的微分方程,直接用这个临界条件构建了等效摩擦模型!很聪明。”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有些轻,但语气里的肯定却异常清晰。
路灯的光晕在我们低垂的头颅上方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暖黄色。寒风依旧在吹,但此刻,这片废弃球场的冰冷和荒芜似乎被一种奇异的氛围所取代。两个刚刚还在冰冷对峙的少年,此刻头几乎凑在一起,指尖点在皱巴巴的物理卷子上,争论着、探讨着一个纯粹物理问题的精妙解法。
“不过,”程砚初的眉头又微微蹙起,指尖移向我列出的等效摩擦系数表达式,“你这个等效系数 k_eq 的表达式里,包含了恢复系数μ,而μ 本身在非完全弹性碰撞中就是个经验参数。在竞赛里,如果没有给出具体材料,μ 的取值会有争议,可能会扣步骤分。”
他指出了问题,语气是平和的探讨。
“嗯,我知道。”我点点头,“所以我在卷子上其实写了两种可能的处理方式。一种是默认理想弹性作为参照,另一种就是基于临界条件构建等效模型。虽然μ 有不确定性,但这个模型抓住了主要矛盾,物理图像清晰,计算量骤减。我觉得比硬啃动态方程更有价值。”
“物理图像清晰……”程砚初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若有所思,“确实。竞赛评分有时过于僵化。但你的解法,核心洞察是对的。”他抬起头,看向我,“很冒险,但……有效。”
一句“有效”,从他口中说出,分量很重。
我们就这样站在初冬的寒风里,围绕着那道物理题,又讨论了十几分钟。寒风刮在脸上生疼,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但思维却在高速运转。
直到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着尘土呼啸而过,吹得卷子哗啦作响,我才猛地打了个喷嚏。
程砚初也像是被惊醒了。他直起身,看了看四周彻底沉入的夜色。
“很晚了。”他低声说。
“嗯。”我应了一声,默默地把卷子折好,塞回书包。刚才那种奇异的、专注讨论的氛围悄然散去。我们之间那巨大的沟壑——家世、成绩、赵宇的敌意、青海回来后他刻意的疏远——并没有消失。
沉默再次降临,带着一种微妙的复杂。
“竞赛,”程砚初忽然开口,“下周五初赛。”
我的心微微一沉。那张被划掉名字的报名表再次浮现。
“嗯。”我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弯腰去捡脚边的书包。
“团队赛,三人一组。”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自由组合。”
我直起身,背上书包。自由组合?他是在暗示什么?还是仅仅在陈述规则?
“我知道。”我低声说,“祝你们组顺利。” 说完,我侧身,准备离开。
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他极低地说了一句:
“别浪费了它。”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倏地回头。
程砚初已经转过身,正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走去。昏黄的路灯将他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融入了校门口方向更深的夜色里。他没有回头。
那句话,是幻听吗?
“别浪费了它。”
它像一个微弱的火星,轻轻落在我冰冷混乱的心湖上。刚才讨论物理题时那种纯粹的兴奋感再次涌起。他看到了?不只是那道题的解法,还有……我那点不管不顾、试图在泥泞里劈开一条路的……挣扎?
寒风依旧凛冽,但我却感觉不再那么冰冷刺骨。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掌心那道被抠得发红的刻痕,似乎也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月考的风暴并未因那晚废弃球场的短暂对话而彻底平息。728分的排名像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持久而复杂。
第二天走进教室,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张力。窃窃私语在我踏入的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过来。林晓薇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赵宇和他那几个跟班坐在后排,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毫不掩饰地黏在我身上。
程砚初的位置空着。直到早自习铃声快响,他才踩着点进来。深灰色校服外套,白色衬衫领口一丝不苟。他目不斜视地穿过过道,坐下,拿出那本厚重的英文书,动作流畅自然。只是,当他目光不经意扫过我这边时,那双沉静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东西,随即又沉入惯常的平静。
物理课代表开始发月考卷子。
“季知秋,你的。”课代表将我的物理卷子放在桌角。鲜红的“147”刺眼地印在最上方。
我拿起卷子,指尖拂过那个满分数字,心里异常平静。我知道,麻烦才刚刚开始。
下课铃一响,赵宇就晃了过来,停在我桌边。他脸上挂着痞气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
“哟,季大学霸,”他拖长了音调,“147分啊,真给我们班长脸。昨晚……一个人窝在哪儿用功呢?还是在哪个‘高人’指点下,醍醐灌顶了?”他刻意加重了“高人”两个字,瞟向程砚初的方向。
周围的空气瞬间安静下来。
我放下卷子,抬起头,平静地看着赵宇。“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从放学到晚上九点半。管理员王老师可以作证。至于高人指点……”我顿了顿,目光坦然迎向他,“我的卷子就在这里,解题步骤写得清清楚楚。赵宇,你觉得哪里是‘高人’指点的?不如指出来,我们一起去问物理老师?”
赵宇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直接地反击,还搬出了管理员作证。他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强撑着那副痞样:“呵,步骤清楚?谁知道是不是考后‘复盘’出来的?月考监考又不严……”
“赵宇!”林晓薇皱着眉打断了他,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有完没完?人家考满分是人家的本事!有这功夫瞎猜,不如多刷两道题!下周五就竞赛初赛了,你模拟卷做完了?”
林晓薇的突然发难让赵宇错愕,脸色难看。他狠狠瞪了林晓薇一眼,又阴鸷地剜了我一眼,悻悻地转身回了座位。
一场小风波被掐灭。我有些意外地看了林晓薇一眼。程砚初全程没有抬头,只是握着书页的手指,似乎比平时更用力了些。
然而,质疑并未消失。
午休时,我去办公室送作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物理老师激动的声音:
“……这个思路太漂亮了!季知秋这孩子……以前真没发现他有这潜力!老李,你看看他最后这道大题的解法……”
我推门的手顿住了。
“思路是不错,”另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响起,是年级组长李老师,“但老王,你不觉得有点太……跳脱了?步骤跳跃太大,有些关键推导没展开,完全不符合我们平时训练的解题规范。竞赛这么写,是要吃大亏的!而且,他以前的物理成绩……这次突然拔这么高,还是全年级唯一满分,谨慎点总没错……”
“谨慎什么?卷子白纸黑字!步骤都在上面!”物理老师的声音拔高了,“难道就因为他以前不是尖子,现在考好了就一定是抄的?老李,你这思想太僵化了!我看这孩子是厚积薄发!”
“厚积薄发也得有迹可循!他平时的作业、小测,哪次展现出这种级别的思路了?”李老师的声音带着固执的怀疑,“我不是说他一定作弊,但事出反常必有因!这次月考的监考安排,我看就有漏洞!下次必须加强……”
我站在门外,手指紧紧抠着作业本的边缘,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果然。即使有白纸黑字的卷子,那根深蒂固的偏见依然如影随形。仅仅因为我“爬上来”了,我的成绩就带着可疑的原罪。
我没有再听下去,默默把作业本放在门口靠墙的桌子上,转身离开了。走廊的阳光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冷的阴霾。程砚初昨晚那句“很特别”带来的微弱暖意,此刻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
下午的物理课,气氛更加微妙。物理老师显然还在为办公室的争论憋着一股劲,讲评月考卷子时,讲到那道压轴大题,他特意把我的解法投影了出来。
“大家看看季知秋同学的解法!”他指着投影屏幕,声音洪亮,“完全不同的思路!另辟蹊径!跳出了复杂的动态分析陷阱,直指能量耗散的本质!这种对物理图景的深刻理解和建模能力,非常值得学习!”
他讲得很投入。下面的同学反应各异。有人认真看,有人茫然,赵宇那几个则撇着嘴,一脸不屑。
程砚初坐得笔直,目光专注地落在投影上。当物理老师讲到那个关键的等效模型构建点时,我看到程砚初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所以,这种解法虽然步骤上有所省略,但核心逻辑是自洽且高效的!在时间紧张的竞赛中,尤其宝贵!”物理老师下了结论,目光扫视全班,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明显的鼓励。
课代表开始发下一套新的竞赛模拟卷。卷子传到程砚初那里时,他抽出一张,然后动作极其自然地将剩下的卷子递向后排——正好是我的方向。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卷子边缘的瞬间,旁边猛地伸出一只手,快如闪电,一把将整叠卷子抢了过去!
是赵宇。
他动作粗鲁,卷子被他扯得哗啦作响,边缘甚至有几张被撕出了小口子。
“哟,谢了程少!”赵宇扯着嗓子,脸上带着夸张的、不怀好意的笑容,眼神挑衅地看着我,“这种高难度的卷子,还是我们这些‘正经’备赛的人先拿吧!某些‘天才’路子太野,怕是看不懂,省得浪费纸张!”
他说着,故意将卷子高高扬起,然后像施舍般,一张张分给他周围的几个跟班。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怒火瞬间点燃。我猛地攥紧了拳头。
“赵宇。”
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
程砚初站了起来。他没有看赵宇,目光落在讲台上,语气平淡:“竞赛模拟卷,每人一份。按学号传。”
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赵宇那夸张的表演僵在了脸上。赵宇拿着卷子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转为错愕和难堪。
教室里一片死寂。
程砚初说完,便不再理会赵宇,重新坐下,拿起笔,目光落回自己的卷子上。
赵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终恼羞成怒地将剩下的卷子狠狠摔在了旁边一个跟班的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恶狠狠地瞪了程砚初的背影一眼,又朝我这边丢来一个更加怨毒的眼神,重重地坐回座位。
卷子最终被传到了我手里。纸张边缘被赵宇扯破的地方,像几道丑陋的伤口。
我拿着卷子,指尖冰凉。刚才的怒火冷却下去,留下更深的疲惫和无力。程砚初的出声,暂时挡住了最直接的恶意,但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敌意。
我低下头,展开那张带着破损的模拟卷。题目难度果然又提升了一个档次。密密麻麻的题干和复杂的图示,像一张冰冷的网。
我拿起笔,目光扫过第一道选择题。四个选项都带着迷惑性。我习惯性地在草稿纸上列出关键公式。然而,赵宇那张写满恶意的脸,办公室里李老师怀疑的话语,还有周围那些目光,像无数只嗡嗡作响的苍蝇,不断干扰着我的思绪。笔尖悬在草稿纸上,墨水凝成一个黑点,却迟迟落不下去。
烦躁感如同藤蔓,一点点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一张小小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被一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推到了我的桌角边缘。
动作很轻,很自然。
我的动作瞬间顿住。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浅蓝色的纸张,熟悉的触感。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极其缓慢地将那张折叠的便签纸展开。
纸条上只有一行字。
笔画沉稳有力,带着他一贯的棱角——
“粒子在交叉场中,洛伦兹力方向判定:v 叉乘 B,右手螺旋。初始动能决定回旋半径。专注路径无效。”
没有抬头,没有署名。只有一句纯粹的、关于物理竞赛题型的核心知识点提示。
我怔怔地看着这行字。关于粒子在电磁复合场中运动的题,正是我面前这张模拟卷压轴题的题型之一。
我下意识地看向前排。程砚初依旧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自己的卷子。那支带着银色徽章的笔在他指间灵活转动。
只有桌角这张浅蓝色的、带着他字迹的便签纸,真实地存在着。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便签纸的边缘。我重新看向那道让我卡壳的题目。题干描述的是一个带电粒子同时进入匀强电场和垂直的匀强磁场区域。之前我下意识地想去分析粒子具体的运动轨迹。
“专注路径无效。”程砚初的字迹清晰地印在脑海里。
路径?是的,执着于画出具体路径,确实是死胡同。他点明了核心:洛伦兹力方向由速度叉乘磁场决定(右手定则),初始动能决定了它在磁场中回旋运动的最大半径。电场的作用是改变速率,影响半径。抓住这两个关键,入口就打开了。
思路像是被强行打通了某个淤塞的关节。我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扰的杂念压下去。笔尖终于落下,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起来。专注于初始条件的计算和关键受力分析。
沙沙的书写声重新变得流畅起来。公式列得清晰,逻辑链条一步步展开。那种被卡死的窒息感消失了。
我解完了那道选择题,思路顺畅地进入了下一题。在做到一道关于光栅衍射的题目时,我又一次感到了思路的凝滞。
又一张浅蓝色的便签纸,以同样悄无声息的方式,被推到了桌角。
展开。
“光栅缺级条件:d sinθ = mλ与 a sinθ = kλ同时满足。优先考虑缝宽a与波长λ关系。”
依旧是一针见血的核心提示。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拿起笔,迅速投入到计算中。
整个下午的自习课,就在这种无声的“交流”中度过。每当我在某道竞赛题上陷入僵局,一张浅蓝色的便签纸总会适时地出现。
“动态平衡临界点:摩擦力突变或支撑力消失瞬间。”
“电容充放电时间常数:τ=RC,决定快慢。”
“波动叠加干涉相消条件:波程差半波长奇数倍。”
每一张纸条,都像一枚精准的钥匙。没有居高临下的指点,没有长篇大论的讲解,只有最核心、最本质的物理规律的提醒。高效、直接。
我沉浸在这种奇特的、高效的解题状态里。笔尖在卷子和草稿纸上飞快移动,外界那些嘈杂的声音、恶意的目光、怀疑的议论,都被屏蔽在外。偶尔,我会抬起头,目光掠过前排那个挺直的背影。程砚初依旧安静。
夕阳的金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斜地洒进教室。沙沙的书写声,翻动书页的声音,构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我才从题海中抬起头。面前的模拟卷,大部分难题都已攻克。桌角,静静地躺着三张浅蓝色的便签纸。
我小心地将它们一一收好,夹进物理笔记本的扉页。指尖拂过那些沉稳的字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心底悄然滋生。确认在物理这座山峰上,在那些规律和挑战面前,我们或许可以暂时放下纷争,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同行者。
程砚初已经开始收拾书包。他动作利落。起身时,他的目光似乎极淡地扫过我这边,掠过我刚合上的笔记本,随即移开,没有任何停留,转身走出了教室。
我坐在座位上,没有立刻动。夕阳的金辉渐渐褪去。我翻开笔记本,看着那三张夹在扉页的浅蓝色便签。
“专注路径无效。”
“优先考虑缝宽a与波长λ关系。”
“摩擦力突变或支撑力消失瞬间。”
简洁,精准,直指核心。这就是程砚初的方式。高效,冰冷,却也纯粹。
昨晚废弃球场他笨拙的“很特别”,和今天下午这些精准的提示,像两个模糊的影像在脑中重叠。
我合上笔记本,将它和那张带着破损边缘的模拟卷一起收进书包。站起身,背起书包。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
走出教室,走廊里亮起了白炽灯,光线冰冷。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裹紧了校服外套。
竞赛初赛就在下周五。团队赛,三人一组。自由组合。
程砚初的名字,和林晓薇、还有另一个物理尖子生的名字,早已并列在那张贴在教室后墙的报名表上。
自由组合……他下午递来的纸条,算是一种暗示吗?还是仅仅出于对物理本身的执着?我无法判断。但有一点是清晰的:竞赛,是一个更残酷的战场。在那里,实力是唯一的护身符。
赵宇之流的刁难,办公室里的怀疑,都只是山脚下恼人的荆棘。只有真正爬到高处,站在足够耀眼的位置,才能让那些质疑的声音彻底闭嘴。
我走出校门,汇入初冬夜晚匆匆的人流。福城灰蒙蒙的天空下,霓虹灯次第亮起。寒风依旧凛冽。
但这一次,我挺直了脊背。书包里那本夹着便签的笔记本,像一块小小的炭火,贴在我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