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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雨停之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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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金属丝,瞬间贯穿了我的耳膜,直抵大脑深处,然后迅速冻结了全身的血液。我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立在房间中央,窗外卑尔根永不停歇的雨声,此刻变得异常清晰,一下下敲打在玻璃上,也敲打在我空洞的心上。
他挂了。
程砚初,挂断了我的电话。
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最后那一声决绝的“咔哒”。
为什么?
大脑一片空白,随后,无数个问题如同沸腾的气泡,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几乎要撑裂我的颅骨。他认出我的号码了吗?还是他以为是骚扰电话?他当时在忙?不方便?或者……他只是单纯地,不想接我的电话?那个帖子里说的,“没什么能让他动容了”,是否也包括了我?我这一年的沉默,是否被他解读成了彻底的告别和疏远?
恐慌,并非以往那种灭顶的、伴随着生理不适的恐慌发作,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缓慢渗透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它像卑尔根冬季特有的那种湿冷,无孔不入,缠绕着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关节,让它们变得僵硬、沉重。
我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薄薄的居家裤传来凉意。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像一只闭上的、冷漠的眼睛。我盯着那黑色的屏幕,仿佛能从中看到自己苍白失措的脸,看到那双眼睛里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的火苗,又被瞬间掐灭的残影。
那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而脑海里反复播放的,只有那漫长的“嘟——”声,和最后冰冷的忙音。我试图用汉森医生教的方法安抚自己,告诉自己可能有无数种解释,但每一种解释最后都指向同一个终点——他选择了结束通话。在那个可能知道是我的情况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和胀痛感弥漫开来。一年来的坚持,那些靠着他照片和三个咒语般短句支撑过来的日夜,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苍白的笑话。我像个躲在角落里,偷偷编织美梦的孩子,突然被人掀开了遮挡的幕布,暴露在现实刺眼的光线下,无所遁形。
卑尔根的晨光来得迟,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渗进来时,带着一种疲惫的灰白色。我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镜子里的人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脸色憔悴,那份被汉森医生和我自己小心翼翼培养起来的“沉静的疲惫”,几乎被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取代。
但当我看到镜中自己身上穿着的、印有学校logo的毛衣时,一个冰冷的念头猛地砸了下来。
高三。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挪威的“高考”——一系列决定大学申请命运的重要考试。
我没有时间沉溺。
无论程砚初是出于什么原因挂断那个电话,无论我们之间横亘着怎样巨大的误解或变迁,眼下,我都必须,也只能,先处理好自己的战场。学业,是我在这里安身立命的根本,是我未来一切可能性的基石,也是我……能够有朝一日,挺直脊梁回到福城,面对他,面对母亲,面对过往的唯一凭仗。
“要考上好大学。”
“变得更好。”
“然后,回去找他。”
那三个短句再次在心头响起,只是这一次,不再带有温暖的慰藉,而是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的铁锈味。
我深吸一口气,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直到皮肤传来刺痛感,试图驱散那份彻夜未眠的混沌。然后,我走到书桌前,将那个倒扣着的、程砚初的照片,轻轻收进了抽屉的最底层。不是丢弃,只是暂时封存。现在,我不能再分心去看他了。
接下来的一个半月,我像一架被设定了精准程序的机器,投入到了近乎疯狂的学习中。
日程表被填满到不留一丝缝隙。清晨在雨声中醒来,一边啃着面包一边背诵挪威语文学要点和生物术语;课间十分钟不再仅仅是和利维亚他们笑闹,更多的是和艾拉核对笔记,或者向马库斯请教物理难题;午休时间,我常常独自留在空教室或图书馆的角落,与数学试卷和历年真题死磕;放学后,直接背着沉重的书包前往市立图书馆,直到闭馆铃声响起才离开;回到公寓,继续在台灯下奋战到深夜,窗外的雨声和偶尔传来的轮船汽笛声,是我最忠实的陪伴。
我几乎屏蔽了所有与学习无关的信息。不再登录那个高中论坛,不再去思考任何关于程砚初的问题,甚至减少了和汉森医生的会谈频率——除非感到情绪有失控的迹象。我将那个被挂断的电话,连同随之而来的所有不安、焦虑、委屈和心碎,都强行压缩,塞进了内心最深处一个上了锁的盒子里。我知道它们还在,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会发出细微的呜咽,但我选择不听。
朋友们都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利维亚试图用更夸张的笑话调动我的情绪,索菲亚的赞美更加天花乱坠,艾拉默默地把整理得更详细的笔记塞给我,马库斯则会在小组项目时,承担更多需要耗费精力的部分。
“知秋,你还好吗?”一次午餐时,艾拉终于忍不住,用英语低声问我,眼里带着担忧,“你最近……太拼了。”
我从一堆化学公式中抬起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我很好,只是快考试了,有点紧张。”
利维亚凑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放轻松,宝贝!你可是年级前十的学霸!肯定没问题的!”
索菲亚也用力点头:“没错!你专注学习的样子,有一种破碎又坚韧的美感!我都要被迷倒了!”
我看着他们,心底有一小块地方微微软化。是的,我并非全然孤军奋战。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我拥有了这些珍贵的朋友。他们的存在,像阴雨天气里偶尔穿透云层的、微弱的阳光,虽然不足以驱散我心底全部的寒意,但至少提供了一丝暖意。
我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谢谢。”
然后,再次埋首于书本之中。
高考的日子,终于在卑尔根缠绵的雨季中到来了。没有国内那种锣鼓喧天、全民戒备的紧张氛围,但考场外聚集的学生和家长脸上,同样写满了凝重和期待。
我走进考场,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手心有些微湿,但心跳还算平稳。当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我脑海中飞速运转的知识点。
数学,物理,化学,生物,挪威语,英语……一门接一门。我像一名沉着的老兵,调动着过去一年,尤其是最后一个半月里疯狂积累的所有弹药,冷静地应对着每一道题目。遇到难题时,我会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那三个短句,然后继续攻坚。那个被挂断的电话,程砚初沉默的脸,母亲疏离的声音……这些杂念偶尔会试图冒头,但都被我强行按压下去。现在,不是时候。
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我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没有狂喜,没有解脱,只有一种极度的、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疲惫,以及一种虚脱般的平静。
结束了。我在卑尔根的高中生涯,画上了一个句号。
走出考场,天空依旧阴沉,雨丝飘洒。利维亚和艾拉她们兴奋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答案和考后的计划。我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脸上也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如释重负的微笑。
成绩公布需要几周时间。这段突然空闲下来的假期,并没有让我感到无所适从。我给自己制定了新的计划。
首先,是大学申请。根据预估分数和以往的模拟成绩,我谨慎地填报了志愿。目标明确,主要集中在挪威本土和欧洲其他几个国家排名靠前、我所申请专业实力较强的大学。卑尔根大学自然在列,但我也填报了奥斯陆、哥本哈根甚至更远一些的荷兰、瑞士的学校。潜意识里,或许我仍在寻求某种改变,或者……距离?我不愿深想。
同时,我开始利用这段时间打工。在鱼市的一家纪念品店找到了一份兼职,每天穿着雨靴,站在潮湿的空气里,向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介绍卑尔根的特色商品。这份工作并不轻松,需要一直站着,还要应对各种口音的英语,但它让我更深入地接触了这座城市的市井气息,也让我赚到了一些钱,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做准备。
晚上,我会强迫自己进行慢跑,沿着熟悉的弗洛伊恩山脚小径。汗水混合着雨水流下,肺叶呼吸着清冷潮湿的空气,身体的疲惫有时能暂时忘却心灵的负累。
我也主动约了汉森医生,进行了一次长谈。我告诉了他关于那个电话,关于我之后的状态,关于我对未来的不确定。汉森医生依旧耐心地倾听,然后告诉我,我的应对方式在短期内是有效的,但长期压抑情绪并非健康之道。他鼓励我在进入大学新环境后,继续寻找平衡,学习更健康地处理压力和情感。
“季,你做得已经非常好了。”他温和地说,“允许自己拥有各种情绪,包括悲伤和不安,它们是你的一部分。重要的是,不要被它们吞噬。”
我点了点头。道理我都懂,但实践起来,总是格外艰难。
七月中旬,高考成绩终于公布。如我所料,成绩足够优秀,稳稳地位于全市前列。不久后,录取通知书陆续抵达。我收到了卑尔根大学的录取通知,也收到了奥斯陆大学和一所瑞士顶尖理工学院的offer。
经过一番权衡,我最终选择了卑尔根大学。原因很复杂,有对这座生活了两年、已然熟悉的城市的眷恋,有对利维亚、艾拉这些朋友的不舍,或许……也有一丝对彻底改变环境的怯懦。瑞士太远,太新,而我似乎还需要卑尔根这片曾经容纳了我所有脆弱和挣扎的土地,再给我一些时间。
确定大学后,整个八月的前半段,我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入学事宜。办理入学手续,申请学生宿舍,购买必要的学习和生活用品。我将公寓退租,把大部分行李打包整理好。日子在忙碌中过得飞快。
期间,母亲打来过一次电话。得知我考上了卑尔根大学,她语气里透露出些许欣慰,但依旧简短。
“知秋,恭喜你。钱还够用吗?”
“够的,妈妈。”
“那就好。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通话时间不超过两分钟。听着电话那端的忙音,我握着手机,站在即将搬离的、空荡了许多的公寓里,心底一片荒凉。我和母亲之间,似乎只剩下这种程式化的、隔靴搔痒的关心。福城的那个家,在我心里,越来越像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但我知道,我必须回去一趟。不仅为了程砚初,也为了……弄清楚,我和母亲之间,到底怎么了。那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比地理距离更遥远的沉默,根源究竟在哪里。
八月下旬,卑尔根大学开学了。
大学的生活与高中有很大不同。更大的校园,更自主的选课,更强调自我管理和独立思考的学习模式。我选择了生物化学作为主修专业,课程排得不算特别满,但深度和难度都增加了不少。
我搬进了学校的学生宿舍,是一个单人间,比之前的公寓小一些,但更有人气。利维亚和艾拉也考入了卑尔根大学,虽然专业不同,但我们依旧能经常见面。索菲亚和马库斯则去了奥斯陆,离别时难免伤感,但约定好要保持联系。
我很快适应了大学的学习节奏。依旧是那种近乎严苛的自律:课前预习,课上专注听讲,课后及时复习整理笔记。图书馆成了我最常待的地方。我享受那种沉浸在知识海洋里的感觉,它能让我获得一种难得的、内心的秩序和平静。
第一个学期的几次大小考试,我的成绩都稳定在专业前十。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兴奋,仿佛这只是理所应当的结果。我依旧很少参与热闹的社团活动,大部分时间独来独往,除了和利维亚、艾拉她们固定的小聚。在同学眼中,我或许是个安静、努力、成绩优异但有些疏离的亚洲女孩。
我知道我内心有一部分依旧封闭着。那个装着被挂断电话和相关情绪的盒子,我始终没有勇气打开。我只是把它埋得更深,用学业和日常琐事覆盖在上面。程砚初的照片,依旧安静地躺在我行李箱的底层,我没有再拿出来摆放。
时间在 lectures(讲座)、seminar(研讨课)、实验室和图书馆之间悄然流逝。卑尔根的秋天再次降临,山峦染上更深的红色与金色,雨也下得更加频繁和冰冷。
在一个这样的秋夜,我结束晚课,撑着伞走回宿舍。雨点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的声响。路过学校布告栏时,看到上面贴满了各种讲座、招聘会和交换生项目的海报。
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一张关于亚洲地区大学交换项目的宣传单,心脏猛地一跳。
福城。我看到了福城大学的名字。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我的脑海,也带来了剧烈的悸动。
我要回去。
不是现在,而是……大学毕业之后。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迅速变得清晰而坚定。我要以优秀的成绩从卑尔根大学毕业,然后,立刻返回福城。不仅是为了去找程砚初,问清楚那个电话,问清楚我们之间是否还有可能;更是要去面对我的母亲,解开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隔膜。我需要一个答案,需要为我这近三年的异国漂泊,寻找一个归宿和解释。
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开始查询福城大学相关专业的研究生申请信息,以及挪威本科毕业生回国就业的可能路径。我知道这还有几年时间,但我需要这样一个目标,一个比“考上好大学”更具体、更迫近的终点。
它像一颗被重新擦拭过的北极星,虽然遥远,但光芒穿透了卑尔根黏稠湿润的空气,再次清晰地照耀在我前行的道路上。只是这一次,星光里,掺杂了更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未解的悬疑,沉甸甸的期盼,还有一丝近乡情怯的惶然。
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下着。我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笼罩着一小片区域。指尖在键盘上轻轻敲击,搜索着与“福城”相关的信息,内心却仿佛已经跨越了八千多公里的距离,看到了那座记忆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南方城市。
那里,有我懵懂青春里全部的心动与依恋,也有我仓皇逃离时未能解开的家庭谜题。
大学毕业。
这个时间点,像一个新的坐标,被清晰地刻在了我人生的时间轴上。我知道,在抵达那个坐标之前,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功课要完成。但至少,方向已经明确。
卑尔根的雨,依旧下着。但我知道,总有一个尽头。而我,将在雨停之前,或者即使雨未停,也要整理好行装,踏上归途。
去解开沉默的电话背后的真相。
去面对疏离的母亲眼中的过往。
去缝合,被时间和距离拉扯得支离破碎的,关于青春和家的,所有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