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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归途 ...

  •   卑尔根的雨,似乎成了我生命中永恒的背景音。它不再仅仅是初来时的恐慌伴奏,也不再是高三那年压抑的协奏,它渐渐渗入我的骨血,成为了我呼吸的一部分,冷静,绵长,带着一种北欧特有的、疏离的温柔。

      大学生活如同一卷徐徐展开的、色调偏冷的画卷。卑尔根大学的古老建筑群在常年的雨水中颜色愈发深沉,石墙上爬满了青苔,仿佛也浸透了时光与知识的分量。我的主修专业是生物化学,一个需要极度理性和严谨的领域。实验室里器皿碰撞的清脆声响,离心机低沉的嗡鸣,还有那些复杂分子式在脑海中构建出的精密世界,它们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给予我一种掌控感。在这里,变量可以被控制,结果可以被预测,与人心那种混沌复杂相比,这些冰冷的数据和反应,反而让我感到一丝安心。

      我依旧保持着近乎刻板的作息。清晨,在微亮的晨光中醒来,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进行十五分钟的冥想——这是汉森医生后期极力推荐的,用以替代一部分药物,稳定情绪的锚点。然后去上课,或者泡在图书馆。我选择的位置总是靠窗,能看见中庭被雨水洗涤得翠绿的草坪,和偶尔匆匆走过的、撑着彩色雨伞的学生。他们像移动的点缀,为这片灰绿色的静谧画卷注入些许生机。

      我的社交圈依旧狭窄,但稳固。利维亚读了传媒专业,活力四射,她总能用夸张的语调和挪威式冷笑话,试图把我从过度沉静的状态里拽出来片刻。艾拉则和我同在理学院,我们常常一起在自习室啃难懂的专著,分享笔记,偶尔在学习的间隙,会用简单的词语交流几句对未来的迷茫,或是分享一块挪威特色的棕奶酪(Brunost),那咸甜交织的奇特味道,像极了我们此刻的人生。

      汉森医生的会谈,从每周一次,逐渐减少到每两周一次,后来变成每月一次。我们谈话的内容,也从最初剧烈的恐慌、无法排解的乡愁和对程砚初的执念,慢慢转向了更日常的困扰:学业压力,人际关系的微妙,以及对自我认同的探索。

      “季,你最近一次感到强烈的焦虑,是什么时候?”一次会谈中,汉森医生这样问我。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回答:“上周,有一次小组展示前。但那种心跳加速、手心出汗的感觉,只持续了大概五分钟。我用了你教的腹式呼吸,并且告诉自己,我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然后,它自己就慢慢平息了。”

      汉森医生微笑着点头:“看,你正在成为自己情绪的主人,而不是奴隶。这非常棒。”

      是的,我能感觉到那种变化。内心深处那个曾经轻易就掀起惊涛骇浪的海洋,正逐渐变得温顺,虽然仍有潮起潮落,但不再具有毁灭性的力量。我不再依赖那张倒扣的照片和三个短句作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它们依然在我心里,但更像是一种深埋的、沉默的基石,而非浮于表面、需要时刻触碰的慰藉。

      那个被程砚初挂断的电话,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心碎和疑问,被我小心翼翼地封装起来,藏在了内心一个角落。它依然存在,像一块无法溶解的坚冰,但我学会了与它共存,不再让它冰冷的寒意轻易渗透到我生活的每一个缝隙。我知道,终有一天我需要打开它,直面它,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有了新的,属于自己的光。

      大概是在大二的下学期,一种模糊的渴望开始在我心中萌发。生物化学的世界固然精妙,但它似乎无法完全容纳我内心深处某些躁动不安的、想要“创造”的冲动。那些在卑尔根街头看到的、融合了北欧极简与功能性设计的服装,那些在博物馆里看到的、充满历史厚重感的织物,还有……记忆中,福城夏日里,程砚初身上那件简单的、被风吹得鼓起的白色衬衫。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欲望开始浮现:我想把脑海中那些无形的、关于美、关于记忆、关于情绪的感受,变成有形的、可以触摸的实物。我想用布料、线条和色彩,来讲述故事,来构建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这个念头起初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服装设计?这与我正在攻读的、严谨的科学领域似乎南辕北辙。但那种渴望一旦破土,便疯狂滋长。我开始在课余时间,流连于卑尔根的艺术书店,翻阅那些厚重的时尚杂志和设计图册。我在廉价的素描本上,用生涩的笔触勾勒脑海中闪过的轮廓和搭配。我甚至用打工攒下的钱,买了一台二手的缝纫机,从修改旧衣服开始,笨拙地学习踩线,学习如何让一块布料顺从我的意志。

      这并非易事。我没有任何美术功底,对剪裁、面料的知识几乎为零。最初的尝试往往是灾难性的——歪歪扭扭的线迹,不合身的版型,不伦不类的设计。挫败感时常来袭。但奇妙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很少感到像过去那样灭顶的恐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探索欲的平静。当我把全部心神投入到测量、画图、缝合这些具体而微的动作中时,外界的纷扰,内心的暗涌,似乎都暂时远去了。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汉森医生。他并没有表现出意外,只是温和地问:“这会让你感到有压力吗?同时进行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的学习。”

      我想了想,回答:“会。但这是一种……好的压力。它让我感觉,我在为自己创造某种可能性,而不是仅仅在应对过去的创伤。”

      汉森医生赞许地点点头:“跟随你内心真正的兴趣,季,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疗愈力量。”

      我也对利维亚和艾拉坦诚了我的新方向。利维亚瞪大了眼睛,随即兴奋地抓住我的胳膊:“天哪!知秋!你终于要开发你隐藏的艺术家属性了吗?我早就觉得你身上有种特别的审美!以后我的衣柜就交给你了!”艾拉则更实际,她送给我几本关于色彩理论和基础剪裁的书籍,轻声说:“做你想做的,知秋,你很勇敢。”

      她们的认可,像小小的火苗,温暖了我探索路上不可避免的孤寂。

      于是,我的生活变成了更加明确的双线并行。白天,我是理学院那个安静专注的优等生,沉浸在分子式和实验数据里;夜晚和周末,我则化身成为狭小宿舍里那个对着草图、布料和缝纫机较劲的学徒设计师。时间被填充得前所未有的满,疲惫是常态,但心底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在缓慢滋生。

      我对未来的规划,也由此逐渐清晰。大学毕业,拿到生物化学的学位,这是我对自己、也对母亲的一个交代,是我在这片土地上奋斗过的证明,也是一份实在的、保障生存的底线。但之后,我要回国,回到福城。不是立刻去追问程砚初,而是要去学习服装设计。我查询过,福城有几所不错的设计院校,也有相关的进修课程。我想用我在挪威攒下的钱,去系统地学习。

      这个目标,比“考上好大学”更宏大,也比“回去找他”更属于我自己。它融合了我过去的伤痕,我对美的理解,以及我对未来生活的全部想象。它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人生方向盘,正真正地、缓慢而坚定地,挪回到自己的手中。

      时光在笔尖流淌墨水、实验室闪烁的仪器指示灯和缝纫机规律的哒哒声中飞逝。卑尔根的四季在窗外轮回,雨、短暂的夏、更绵长的雨、被灯火照亮的冬夜。我升入大三,然后是忙碌的大四。

      我的设计作品从一开始的拙劣,渐渐变得有模有样。我开始敢于使用更大胆的色彩碰撞,尝试更复杂的结构。我从挪威的自然风光中汲取灵感——峡湾的深邃蓝色,雪山反射的冷冽白光,森林里苔藓的浓郁绿色,都被我融入到我的草图里。我的毕业设计,甚至偷偷准备了一个小小的系列,主题就叫“北境回声”,虽然只是几件简单的成衣,但利维亚和艾拉试穿时眼中流露出的惊喜,让我感到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成就感。

      生物化学的专业课成绩,我始终保持在上游,足够我顺利毕业,拿到一份还算漂亮的成绩单。我知道我不会从事这个领域的工作,它更像是我人生中一段重要的修行,锤炼了我的逻辑、耐心和面对复杂系统的能力。

      毕业典礼在初夏举行。那天,卑尔根难得地放晴了,阳光慷慨地洒在古老的大学建筑上,也洒在我们这些穿着黑色学士袍的毕业生身上。我站在人群中,听着校长用挪威语和英语交替发表的演讲,心中一片平静的汹涌。四年了。我从一个带着满身伤痕、惊慌失措的男孩,变成了如今这个眼神沉静、内心有着明确目标和隐秘力量的少年。

      母亲打来了越洋电话,语气里是罕见的、清晰的喜悦和骄傲。她详细问了我的毕业去向,我告诉她,我决定先回国,休息一段时间,再考虑工作。我没有提及服装设计的计划,那对于她来说,或许太过离经叛道。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后她说:“好,回来也好。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我看着远处弗洛伊恩山上郁郁葱葱的树木,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青草和阳光味道的空气。回去。这一次,我不是逃亡,而是归航。

      处理完毕业的一切琐事,退掉宿舍,打包好行李。我四年的积累,除了书籍和衣物,最多的就是那些设计草图、面料小样和几件我亲手制作的成衣。我把它们仔细地收纳好,准备带回福城。

      离正式回国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利维亚和艾拉已经各自有了安排,我们约好等我安顿下来再联系。突然空闲下来的时间,让我有些无所适从。卑尔根的阳光依旧难得,我决定像过去四年里无数次那样,去市立图书馆消磨一个下午。那里有我熟悉的、带着旧书和咖啡香气的气息,有我惯常坐的靠窗位置,算是我对这座城市,一种安静的告别。

      我在图书馆里翻看着一本关于北欧现代设计史的书籍,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周围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些口渴,便合上书,起身走向图书馆一楼的咖啡厅,想去买一杯热可可。

      咖啡厅里的人不多,我排在队伍末尾,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坐在窗边休息区的人们。有埋头看书的学生,有对着笔记本电脑蹙眉的学者,还有几个看似游客模样的人,低声交谈着。

      然后,我的目光定格了。

      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坐着一个黑发的年轻亚洲青年。他穿着简单的灰色毛衣,侧对着我,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本厚厚册子,似乎是建筑类的图册。午后的阳光恰好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专注的眉眼。

      那一刻,时间仿佛骤然凝固。图书馆里所有的声音——咖啡机的蒸汽声、低语声、脚步声——都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我自己胸腔里,那一声剧烈过一声、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跳。

      不可能。

      是我看错了吗?是阳光太刺眼,还是我潜意识里过度思念产生的幻觉?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瞬间倒流,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大脑,带来一阵眩晕。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告诉我,这不是梦。

      他似乎察觉到了长久的注视,微微蹙了下眉,然后,抬起了头。

      目光,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在空中相遇。

      时间,空间,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刹那都失去了意义。

      程砚初。

      那双眼睛,比我记忆中更加深邃,褪去了些许少年时的锐利,多了几分沉静的成熟。但那里面的光,那种我曾无比熟悉、在心底描摹过无数次的光,没有变。

      他看着我,眼中先是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耐,随即是明显的怔忪,然后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那惊愕迅速加深,变成了某种……我无法精准解读的、剧烈的震动。他的瞳孔,在卑尔根初夏明亮的阳光里,微微收缩。

      我维持着站在原地、手握成拳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所有的心理建设,所有的冷静自持,所有关于未来的规划,在这一刻,分崩瓦解,灰飞烟灭。只有那个被埋藏了四年的、冰冷的忙音,和眼前这张真实得可怕的脸,在脑海中疯狂对冲。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卑尔根?在这个我即将告别的时候?

      世界重新被按下了播放键,声音回归,阳光依旧温暖。

      我们就这样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视着。

      卑尔根窗外,阳光正好,远处弗洛伊恩山的轮廓在晴空下清晰而温柔。

      而我的归途,似乎在这一刻,以一种我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提前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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