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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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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持续了将近十个小时。
下方绵延的热带雨林逐渐褪去,林蒲桃依旧昏迷不醒。
起初只是觉得冷,飞机上的空调似乎开得太足了。她想用绑在身后的手拉紧身上的礼裙——那件为了虚假婚礼而准备的、绣着繁复吉祥图案的裙子,此刻沾满了泥污和血迹,早已破烂不堪。
后来,冷变成了热。一股灼烧感从胸腔深处蔓延开来,席卷全身。她的额头渗出冷汗,呼吸变得急促。
吉姆最先注意到她的异常:“梁沅沅?”
林蒲桃没有回应,眼前开始出现幻觉——阿侬在朝她笑,梁宴声耐心指导射击方向,阿爷阿嬤坐在港城老屋的门口剥豆子……然后画面突然破碎,变成迦陵掐住她脖子的手,变成枪口对准太阳穴的冰冷触感,变成阿侬胸口的鲜血……
“不要……”她无意识地呢喃,“不要……阿侬……”
吉姆脸色一变:“她在发烧,温度很高。”
维猜也看了过来。
前排的迦陵终于转过身,目光落在林蒲桃脸上。
她双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睫毛颤抖,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蜷缩在座椅上,像是试图将自己藏起来。那串龙婆珠手链滑到了手腕上方,衬得她的皮肤苍白得透明。
迦陵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他伸手,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
“还有多久?”他蹙眉,问维猜。
“大约两小时。”
“联系岛上的医生,让他们准备好。”
飞机降落在太平洋某座私人岛屿的跑道上时,已是深夜。
林蒲桃被吉姆半扶着带下飞机。别墅门口,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和两名护士已经等候多时。看到迦陵,医生立刻迎上来:“迦陵先生。”
“她在发烧,可能还有外伤。”迦陵简短地说,“治好她。”
“是。”
林蒲桃被抬进一楼的医疗室。医生检查后发现,除了高烧,她手腕上有挫伤和红肿,脖颈处有清晰的掐痕,脚踝在逃亡过程中也有多处擦伤和感染迹象。最麻烦的是,她似乎陷入了严重的应激状态,即使在高烧昏迷中,口中也时不时发出呓语。
医生给她注射了退烧针和镇静剂,清洗包扎了伤口,挂上点滴。整个过程,林蒲桃都没有清醒,只是偶尔会因为疼痛而抓住身下的床单。
迦陵一直站在医疗室的门口。
他没有进去,只是倚在门框上,沉默地看着医生和护士忙碌。维猜和吉姆站在他身后,同样沉默。
三个小时后,医生走了出来。
“梁小姐的烧暂时退了,但情况还不稳定。”医生斟酌着用词,“她身体很虚弱,有脱水和营养不良的迹象。而且……她似乎经历了很大的精神刺激,这可能会导致后续的心理问题。需要静养,至少一周不能受任何刺激。”
迦陵“嗯”了一声,目光越过医生的肩膀,看向室内。
林蒲桃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薄被,手腕上缠着绷带,点滴瓶里的液体正一滴一滴顺着软管流入她的血管。
“她什么时候会醒?”迦陵问。
“不好说。镇静剂的药效可能还会持续几个小时,而且她身体需要休息。”医生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梁先生,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梁小姐的求生意志……似乎很弱。”医生压低声音,“一般人在高烧昏迷中,身体会本能地求生,但她没有。刚才处理伤口时,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放弃了。”
“……”
他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医生可以离开了。维猜和吉姆也识趣地退到远处。
医疗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医疗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林蒲桃轻浅的呼吸声。
迦陵终于迈步走了进去。
他在病床边停下,低头看着床上的人。林蒲桃的眉头蹙着,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字。迦陵俯身,贴近她唇边,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阿侬……对不起……”
迦陵直起身,伸出手,指尖悬在她脸颊上方,却没有落下。最终,他只是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开了医疗室。
门轻轻合上。
林蒲桃的高烧反反复复,持续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她大多数时间都处在半昏迷状态,偶尔清醒片刻,也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说话,不进食,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护士试图喂她流食,她机械地吞咽几口,便别过头去。
第三天傍晚,林蒲桃的体温终于稳定下来。医生给她换了最后一次药,拆掉了手腕上的绷带。
医生走出医疗室,看见迦陵站在走廊的窗前,望着外面渐沉的夜色。
三天了。
从那个晦湿的丛林清晨到现在,已经三天。
这七十二个小时里,他几乎没有合眼,大部分时间就像现在这样,站在这里。
“梁先生,梁小姐的烧已经退了,外伤也基本愈合。”医生斟酌着汇报,“但她还是不肯进食,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而且……她一直不说话,也不回应任何问题,这种状态很危险。”
迦陵转过身:“她醒着?”
“刚醒,但……”
医生话没说完,迦陵已经迈步朝医疗室走去。
推开门,林蒲桃果然睁着眼睛。她侧躺着,面朝窗户,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洒在她脸上,将她的睫毛染成金色。听到开门声,她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一下。
迦陵走到床边,在椅子上坐下。
窗外的海浪声隐约传来,远处有海鸟的鸣叫。两人无言,直到夕阳一点点沉入海平面,房间里的光线逐渐暗淡。
“……你就这么恨我?”迦陵忽然开口。
林蒲桃的眼睛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说话。
“恨到宁可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迦陵继续问,“恨到不惜杀了我?”
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狂风卷着咸湿的水汽,将玻璃窗撞得呜呜作响
林蒲桃终于转过头,看向他。三天的高烧让她消瘦了许多,脸颊凹陷下去,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颈间被他掐出的瘀痕变成了暗黄色。那双眼睛依然清澈,却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恨意。
“林蒲桃,我对你难道不好吗?”
过去几天的画面像是郁结——雨林寨子的篝火旁她拉他跳舞时灿烂的笑,竹楼廊下她低头为他涂抹药膏时轻颤的睫毛,婚礼上她主动将额头抵在他肩头时那截细腻的后颈……
“……”
迦陵不需要她回答,自顾自地,像是要把这些天反复煎熬他的问题钉出来:“值得你押上命,去换一个废人?”
“你这样的人,”她的声音很轻,却格外刺冷,“懂什么?”
“我不需要懂。”他看着她,忽然笑了,“我本来没打算让她留个全尸。谁叫她在港城暴露了我的位置,谁叫她暗中投靠了梁祖尧。我居然还不知道,自己养出了这么一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吃里扒外?”林蒲桃撑着手臂,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高烧后的虚汗浸湿了鬓发,贴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那我呢?你是不是忘了,我曾经也是梁祖尧的人。你为什么还不杀了我?”
迦陵的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下颌咬得死紧。
暴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屋檐残存的水滴,断断续续敲打着窗下的芭蕉叶。
他盯着她,把那股骇人的情绪忍了又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林蒲桃,是你自己要跑回来救我的,是你自己,选择回来,选择留下,选择……” 他停住了,没有说出“选择结婚”那几个字。
这个反复咀嚼的理由简直烂透了!林蒲桃咬咬牙,打破他的幻想:“我连梁正彦都不敢杀!你在我心里,和他们没什么区别!”
“你——!” 迦陵被这句话迎面重击,青筋暴起,一时竟哽住。
“最该死的,就是你。”林蒲桃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梁祖尧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迦陵就是了?你手上沾的血就比他少?我师父……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他们的命,不是死在你们这些人的博弈和枪口下?阿侬的弟弟呢?他的命不是命吗?!”
高烧刚退,她头晕目眩,硬是扶着床沿站稳了。
“阿侬想让你们死,有错吗?她只是想为她弟弟讨个公道!你们有谁在乎过?有谁给过她一个交代?没有!”
“所以你就骗我?!”迦陵眼底爬满血丝,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你的虚情假意,用你的投怀送抱,用那场可笑的婚礼来骗我?!是啊,多么伟大正义的林警官,卧底做得真漂亮。不抛弃不放弃,哪怕对方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你都能忍着恶心演下去,是不是?”
林蒲桃仰着头,看着他眼中翻腾的被背叛的暴怒与痛苦。
她忽然觉得很累。
累到不想再争辩,不想再看这张脸,不想再听这些纠缠不清的恩怨。
她抬起手,不是推开他,而是摸向自己的右耳。
然后,用力一扯。
小小的助听器被她攥在掌心,线路轻轻晃荡。
世界的声音,瞬间褪去大半。海浪声模糊了,医疗仪器的嘀嗒声遥远了,连迦陵粗重的呼吸也变成了隔着一层厚玻璃的嗡鸣。
她只看得到他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眼睛,和他急速开合的嘴唇。
听不见,就好了。
迦陵看着她掌心里那枚助听器,暴怒混杂着恐慌冲上头顶。
“林蒲桃!”他吼出声,明知她已经听不清,却控制不住。
他夺过她手里的助听器,想给她戴回去,她却偏头躲开,眼神漠然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
他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正视自己,嘴唇几乎贴着她耳廓——即便知道她听不见,他还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砸进空气里:
“我告诉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我不会让你死。”
“你不是要恨我吗?那就恨吧。”
说完,他松开手,向后退开。
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的左腕上。
那串龙婆珠手链还在。他记得她当时举起枪对准自己太阳穴时,那决绝的眼神,也记得更早之前,在篝火旁,她因为一句“百年好合”而羞红的脸,和后来在竹楼里,她主动印在他嘴角的、那个生涩的吻。
真假?虚妄?算计?真心?
哪一刻是演戏?哪一刻是真情流露?
迦陵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串手链时,顿住了。
他悬空的手轻颤了一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你最好,恨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