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元怀媚加冠(2) ...
-
忠义侯府
月上树梢,元青争被杨如晦叫到风月居,堂屋桌上摆着一壶茶,门窗关得严实。
杨如晦屏退屋内下人:“你今日成年,关于你爹的具体事,娘觉得可以告诉你了,还有舒宇和小慕瞒着你的事。”
元青争看着她:“洗耳以待。”
“你爹的墓,那是个衣冠冢,内里无尸,这你早知道,自你出生,我也一直把让他能入土为安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要你去找尸。”
杨如晦面色平静,缓声道,“但我当年并非真的什么线索都没查到,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害的他,而你爹在我看来,是被自己蠢死的。”
“什么……”元青争听得云里雾里。
这隐情是否有些过于草率了?
“先帝时,你爹拥立当时的太子,可太子继位失败,他也就败了,而使人费解的就在这儿,”
杨如晦望向紧闭的门扉,“今上登基后,竟给你爹下了一道封爵圣旨,名义是护驾有功。”
两方争权,尘埃落定,自然是要一方死,一方生,可元青争的父亲竟能在死方封爵,这着实反常。
元青争瞧见杨如晦深深皱起眉头,继续道:“当时我还道你爹有手段,竟然两边都能吃得开,却没想到……
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宫变后,皇城里忙着清理尸体,我就在家里开着棺材,等人把你爹的尸体送回来。”
彼时杨如晦的声音才泛起丝丝颤抖:“可我等啊等,等了两天两夜,
就是等不到,能够停在咱家门口的运尸车,所以我发了疯,穿着白丧衣,天还没亮,就到乱葬岗去扒尸体。”
“母亲!”元青争打断她,“我爹已死,那我是不是……”
已经在你肚子里了?
似是未闻此声,杨如晦陷入回忆,深吸口气,垂首道:“天公都帮我,它下了雨,冲刷掉那些尸体脸上的血迹。
我拼了命的翻过那些尸体,无头的、裂颈的、当胸一刀毙命的,我一个都没有怕,因为我有更怕的。
我咒骂那些当差的,怎么干的活,难道认不出来……他是谁吗?”
她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在淌血,门窗俱闭,没有晚风经过,满屋萧索。
“我不想你爹变成孤魂野鬼,所以带着人把乱葬岗扒了个遍,可那成山成海的尸体里,就是没有他……”杨如晦的表情忽然扭曲,
看着元青争道,“可怎么会没有他呢?不应该的!他就在皇城之中!一定是有人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毁尸灭迹,你明白吗?!”
元青争不敢说话,被杨如晦这突如其来的狰狞抽走了心魂,胸腔被猝然压上一块重石,这是她此生第一次见,这么……“隐忍的哭喊”。
是她娘,在找她爹。
字字激昂泣血,音量却压得更低,恐语高惊人。
杨如晦那双眼睛就在一瞬之间布上条条血丝,额间青筋骤起,但她好似将这些话演练过千百遍一样,神色敛得飞快。
深呼吸。
她从怀中揪出帕子拭泪,又抬手按压眉心:“后来我从乱葬岗那里体力不支,于尸堆上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们就说我怀了孕,乱葬岗的尸体,为着不生疫病,也都一把火烧尽了……”
虽已在极力控制脸上皮肉,但杨如晦却掩盖不下瞳孔中深强的悲恸,她抬眼望向元青争,可元青争觉得,她娘不是在看她。
儿肖母,女肖父。
杨如晦瞧的,是她的脸,是苦寻无果、阴阳两隔的爱人:“青争,我再也没找到过你爹。”
元青争的心被揪得生疼,现下脑海里,全是他娘。
雨夜其势滂沱,乱葬岗的大坑里,尸体摞得与树一般高。
而那尸堆的最高处,是一个未曾显怀的瘦弱妇人,身着白衣,麻绳系腰,素发无簪。
她趴跪在死状各异的尸体上,单薄的身躯被雨滴砸得生疼也浑然不觉,丧服衣角被血染得一块又一块,
两条胳膊早已无力,却倔强着,继续去摸下一张脸,不死心的、颤着声、重复道:“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雨滴连成千万根琴弦,穿透她的身体,落在她的脸上,与泪相融,口唇早无血色,眸中尽是执着。
忽而天地骤明,那白色身影仰起修长细白的颈,望着海水一般的尸首,散了心气,失了心魂。
怎么找都找不到……找过几遍也都是找不到……
她从那高高的尸山上滚落。
雨也不曾温柔,依旧重重砸在她身上,她没有一块皮肉未遭侵蚀。
周围人惊呼着“夫人”奔向她,可她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远远瞧着,与那些尸体没有两样。
“娘……”元青争担忧开口。
杨如晦低下眼眸,坚定道:“我确定,乱葬岗没有尸身,恐怕已被人毁去。”
元青争立时否认:“不,不会的。”
“会的。”杨如晦这一声好似叹息,“后来我怕有人想要斩草除根,就去求了皇后,如愿以偿地住进了皇城。
那时我找不到仇人,又怀了你,自然而然的,就想让你帮你爹报仇,
但那时我还不知你是男是女,所以我意识到,不能继续躲在皇宫里偷偷地活,便求了一个皇商恩典,游走经商,
代价是我挣到的所有利钱,在交过国税之后,剩下的五成要再交给皇后,而你也就因为我的自私,好好的郡主成了世子。”
元青争急切道:“娘,我爱当世子。”
杨如晦努力挤出一丝笑,道:“我是在你十四那年,险些身死后醒悟的,
你爹自己蠢,自以为能两边通吃,结果把自己玩死了,是他自己手段不高明,可你就是你自己。
你活着,于我而言,便已是最好的事,仇恨无端,何以来报?
更何况事情已过二十年,有些事,当年查不到,更遑论现在,你我,得好好活着,那尸体,娘不逼你找了。”
元青争一愣后细想,若真要追究她爹的死,那必然是笔糊涂账,一棵墙头草,两边人马指定都想拔除,大家都有理。
最没理的,反而成了这棵没了性命的草。
杨如晦抚上她的手背,愧疚道:“但我与皇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她还派人来看过你,我当时让人寻来一个男婴把你替了,这也为娘此生,最亏欠你的地方。”
为她寻男婴之人名唤令仪,那会儿是杨如晦的贴身侍女,如今在侯府当账房。
元青争听得心里难受:“娘,你从不曾亏欠我什么,你不要这样想。”
这会儿杨如晦的神色终于起了些变化:“你完全可以不用理会这些前尘,我们要往后看,
你想一想,你爹是死在宫变里,他当时明面上支持的是太子,东宫正统血脉。”
元青争脸色有些皲裂:“所以,当今天子……”
得位不正?
“今上是自己寻回皇家的,他的血脉一直饱受诟病,先帝怎可能会传位给他?
他宫变登位,遗诏自不可言真,而当时后宫也遭到了屠戮,盛舒宇,是从皇城里逃出来的。”
“复光是?”
皇子?!
杨如晦示意元青争低声:“且都道天子有四卫亲兵,可当今陛下手里,一定没有玄武卫。”
“为何?”
“武极巅主人私底下和本朝天子世代交好,因为他们祖上欠了天家这边一份救命之恩未还,这也是他收留盛舒宇的缘由。
舒宇也是幸运,起变那日,画家管为世因负盛名,受令进入后宫为美人们画像,正画到他亲娘那处,宫变的风声就传到了后宫。
彼时她自己逃也是逃,带个小的也是逃,便十分有魄力地,接了舒宇亲娘的财帛,应下了带着舒宇奔逃的委托,舒宇这才活下来。”
元青争想到白日里那幅《万马齐喑》:“那这管为世?”
“还活着,就住在武极巅,她的画儿因着她死了,价格翻上去好几番,现今日日倒卖自己的画,时不时还仿几幅,赚得盆满钵满。”
“……”
杨如晦把茶壶拿过来,对着壶嘴饮下一大口:“扯远了,
总之新帝在登基之后,于庙堂之外最应该做的就是联系周游,以谋求控制江湖,得到玄武卫,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所以,武极巅除了是江湖之首,其实还是玄武卫?”元青争问道。
杨如晦摇头:“不一定,但两者必然脱不了关系,周游是皇帝与玄武卫之间的唯一联系,
所以他说当今陛下未曾联系过他,那也就是,萧悠手里压根没有玄武卫。”
元青争听得迷茫:“所以当今陛下得位不正,血脉存疑,而他盛复光才应该坐在太极殿的金龙宝座上。
周子衡已经是他手里的剑了,他现在拥有江湖之力和最神秘的玄武卫,
所以在朝为官谋求的,并不是加官进爵……是权,盛复光想走政变的路子夺权?!”
杨如晦就着壶嘴又饮一口,叹道:“路子还不好说,而你要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
虽然对着太子表了不少次忠心而忠心半假,但元青争没想到这个队,还能有变成两条的一天:
“母亲,若盛复光输了呢?当今社稷尚算走得沉稳,我站在他那边,会把你和我都搭进去的。”
杨如晦看向她,神态似是不解:“他是正统……”
“正统与否真的重要吗?”元青争攥拳,“母亲,我答应你,倘若盛复光与太子最后实力相当,我一定站在他这边。”
她自认为所言虽然很大胆,但是很稳妥,却不想杨如晦直接起身,怒将茶壶摔了。
一时间瓷片四溅。
她目眦欲裂,低吼:“你要怎样?你要周旋在太子与他之间吗?
你忘了你爹吗!他就是这样才尸骨无存的,你要步你爹的后尘,你要我怎么办?!”
……死和死得不明不白,确实是两个概念。
“娘,我错了,我站盛复光,我一定好好辅佐他!”元青争赶紧找补。
杨如晦的胸腔极速鼓动:“我不怕死,我知道若是为了侯府和大梁你也不怕,可是不能死的尸骨无存、不明不白!”
元青争听得直接跪下了:“娘,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我一定好好辅佐复光!”
“……你回去吧,有空去半里玉成找妙龄一趟,她那里有我给你的东西,对你们以后会有帮助。”
元青争不想走:“我知道了,我有空就去,娘,你别哭……”
这话一落地,杨如晦才恍然发现自己又流了满面的泪,随即转过身,隐忍道:“回去罢,让我单独坐一会儿。”
元青争听罢,又跪着求了两句但不奏效,见杨如晦是真的要赶她走,才起身作揖。
转身,她快步离开风月居,也怕再多留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