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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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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图路西的时候,在下暴雨。鞋袜都浸湿了,雨水劫着落叶垃圾往下水口去,下水口也在涌水,两边势力撞到一起,松松散散地漫开成片。
孙陵白在电话亭等接应的自由党人,梁丘伏在亭外举着伞。
都在等候。
亭外玻璃上,折射着打电话的人的影子。雨珠在犹疑与果决的交替中游走,怎样也碰不到那张苍秀明俊的面孔上去。
梁丘伏的伞不自觉歪向倒影,直到一串冰凉的雨链砸进他的后领,他倏然惊醒,就见电话亭的门不知何时已打开了。反季的寒意蔓延在他们之间,在两人都快要不堪忍受时,孙陵白一把勾扯过梁的围巾,把他拽进去拥吻。
热气呵得小块面庞的倒影模糊不清,梁丘伏瞥了眼,仿佛和影子通了感,自己也觉得热得窒息起来。孙陵白的心跳紧紧贴着他胸膛,亲吻和拥抱像这场开胸手术的麻醉,等美好的体会过去,没人知道自己是得到还是丢失了一颗心。
到那时,格外猛烈的心跳,也分不清是幻肢痛一样的残忍错觉,还是来自躯体超载的两颗心脏。
电话亭外的伞像只漂流的小船,桅杆朝上晃晃悠悠被拍打,一会儿就兜满了水。走出去时梁魂不守舍提起它来,雨洒了两人满身,脖颈里都是。
他们缩了缩脖子,对视时孙陵白大笑起来,梁丘伏也无奈地笑。
一种欢快的,诀别气氛。
他亲眼看着他从一片伞走到另一片伞下,他的同志接应他坐进了黑色的方正的车里,一切都被隔绝。但话语声想听还听得见。
他的同志问他:外面的是你什么人?
梁丘伏知道自己不能再站下去,而车里的人也恰巧给了他逃离的机会,直到他的耳边彻底被雨幕遮蔽,他也没有听见那句回答。
在他所知以外,孙陵白收回了留在窗外的目光:“是好心的路人。”
他没有向组织报备过,梁的身份也很难度过审核。
说出来伤人,但在心里,他的确爱他。
车向马踏西驶去。
海啸在一阵频发后,陷入了沉默期。
沿途房屋与行人依旧,组织和搭档出于对他安全的考虑,希望孙陵白至少半个月后再出海。
陈枪的原话是:“如果你的记忆完全真实,就好比给外面的世界找了份可靠的答案照抄,它们的秩序、价值体系,可能被用来稳定全世界的秩序和全人类的精神。”
“我作为朋友完全相信你,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也许你的记忆被纂改过,又或许普杀并不是......那么回事,你能明白吗?所以,孙,不要用命去试。”
但孙陵白显然不是那样想的。
他不只有那份记忆,还有小方的红蠕虫,蚀雨夜和任择亲眼见到的土壤......
都是真的。
他迫切地要回到那里。如果普杀能改造他,也就能改造更多的人,让失控的战争中被族谱按向死亡沼泽的人,能有喘息的生机。
他们到马踏西的第一周,没有人愿意出海,连最大胆的渔民都说:“开船?那是找死哟!族谱不保护我们了,神龟愤怒了,是天罚阿!!”
旁边立刻有人哼笑:“还族谱呢?族谱早就没啦......”
他话没说完,就有人冲上来揍他,孙陵白才后退两步,那群人就已扭打成一团。
孙陵白他们想过找莱芬的人帮忙。但现在莱芬挟着陈科杳无音讯,而事先已引荐的阿湾阿藤又不知所踪。幸好当地旅馆几乎没有客人,他们凭很低廉的价格找到了落榻地。
夜里风声簌簌,没有雨。湿润的空气像藏着松针,越高处越扎人,爬到房顶上的孙陵白拉高了红色的围巾。
搭档还是上次那个,和他一起对接R国军火商、接回来个炸弹的,粗眉毛,爱微埃特,名字孙陵白终于记住了,叫瓦诺。
他从顶楼窗户探出头来,对着孙陵白黑靴子的红底说话:“我不是怕,主要是我们搞反叛的比较惜命,平时不做会死的事。”
孙陵白说:“不会死的,你看,楼下有个棚子,你摔下去有缓冲,刚着地我就拨通救护车了,而且你不用等,车到前我就会给你急救......”
瓦诺问:“你和作家这么坐在房顶过吗?”
“怎么?没有。”
“那我不来了。”
孙陵白恍然轻笑了声,不管他了,仰头用眼瞳对着星穹。
他却迟迟没有收回脑袋,又问:“您的围巾要不要洗洗?我看也戴了一周了。”
“脏了么?”
“没有,您不是有洁癖吗?”
孙陵白说:“没脏。”
瓦诺回过味来:“是那个‘好心的路人’送的吗?”
孙陵白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谁。
“差不多吧,我抢的。为了冻死他。”
“要是我回不来了,就把我东西放在旅馆吧,不要带走,他会来拿的。”
瓦诺还想说什么,孙已经抬头阖起眼了,手肘撑得直直的,像是一只鸟,已经用力飞到它的梦里去了。
孙陵白没有等到出海的人,他也不会开船。但意外地,他遇到了先前遍寻不到的阿湾,或是阿藤。
他遍身湿漉漉地从夜晚的马踏西走过,卷曲的刘海耷拉在额前,像海藻。
路灯将他的影子几经变幻。
孙陵白喊他的声音在无人的街道格外突兀。
他顿了顿,茫然地举头四望。
于是孙陵白又喊:“阿湾阿藤!在右边,上面!”
水鬼似的人终于锁定他,研究着该怎么上来。
然后一楼打盹的前台爆发出一声尖叫,准是被“水鬼”吓到了。这如狗叫的连锁效应一样,让街尾被绑起的不敬者都惊醒了,在等待虫蚀雨降临的恐惧中也嘶喊起来。
后者像提前打鸣的鸡。邻近的住户骂骂咧咧地打开窗,让这条街道有了人气,他们朝不敬者泼洒油漆,让他不得不在连番凌虐中明白:变成哑巴是最好的选择。
孙陵白说:“我出去一趟。”
搭档说:“我下去接人就好了。”
孙陵白跃进窗里,按住他肩:“不用,你睡你的,给我留个门就行。”
他从抽屉里摸走一把水果刀,带着阿藤回来的时候,手里和街尾的十字架上都空了。
阿藤惊魂未定,说:“过去觉得你们是疯子......”
“现在认定了?”
阿藤没摇头也没点头,披着他的衣服瑟瑟发抖:“如果哥哥也是疯子,就不会死了。”
搭档推开被褥坐起来:“你是去河里捞你哥哥?”
孙陵白咳了声,他把更多的问咽了回去。
但阿藤已经把翘边的薄痂揭开了——
“是海里。我捞不到他,海里在地震......”阿湾被海浪抛远,在撞击中面目全非,他见不到他了,但又觉得那些海水里混杂着他的组织,这样的想法不能安慰到他一点,只会让他更加崩溃,将起皱发白的手更长久地浸泡在其中。
他等着下一次海啸到来,如同留在手里的纸币等着带走同伴的风来,想要凭借相同的命运、用这样渺茫的机会找到他。
“很多人都死了。”
“一颗炸弹落在马踏西的广场,流星一样,活着的人也毁灭了。”
“哥哥......接受不了。其实两个月前这里混乱过,一些人要搞革新,但有钱人不同意,就把他们赶走了,还有些赶不走的就死了。我是例外,我一直在等,虽然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孙陵白虚虚环了环他的肩膀:“先去洗澡吧,着凉会过给我们的。”
阿藤就进了澡间。
瓦诺起身去关窗,叮嘱道:“无论如何,今晚不能让他靠近窗边。”
孙陵白无语:“他不会自杀的。”
“等待戈多的人是会走向崩溃的。”
“好吧。也许今晚我还想去看星星呢?”
“建议你看一看作家的文章。”
孙陵白明知故问地招他:“你也是一看就眼冒金星吗?”
瓦诺愤怒地锤了下枕头:“作家到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又不是所有朋友都需要紧密的思想交流。和微埃特那么紧密的是锦传风,他们是一对儿,我又不用和微埃特处成一对儿。”
他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了。
瓦诺敏锐地瞥了他一眼,没等说话,就看到他把红围巾取了下来,卷好塞进了储存盒里。
“......”
“没有贼会深夜暗访,只为偷一条红围巾的。”
那人答:“只是防尘。”
*
孙陵白出海了。
阿湾开的船。
他说莱芬是和陈科度蜜月去了。
瓦诺眼珠子弹飞了:“他们是一对儿?”
孙陵白合上下巴,迟疑地问:“我怎么记着是陈科是被Lan绑架了?”
阿湾云淡风轻地观察着航线:“你们都没记错,因为是我造谣的。”
“但是,是有根据的可靠的造谣。毕竟你也住过他们的房子,一般的仇人会那么相处吗?”
瓦诺震惊地干呕了两下,八卦战胜了晕船的毛病:“他们在那生下了孙陵白?!”
孙陵白嘴角抽搐地甩掉了他搭上来的手臂:“我比他们小!”
“当然,他们也不是我父母!呃,父父......”他崩溃地补了两句。
瓦诺船也不晕了:“那怎么......”
“可能是后来反目成仇了吧。”阿湾终于说了句正经话。
孙陵白却突然“嘶”了声,转头问瓦诺:“我突然想起来......陈科从今年四月失踪后,就没有再联系过组织了是吗?”
瓦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是啊。”
孙陵白皱起了眉毛:“可是,他和别人有过联系,甚至可能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