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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铃痕心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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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规律的咨询与日常的温情中平稳滑过。易词安每周去见温医生两次,如同进行一场漫长而精细的内心手术。过程时好时坏,如同在暗礁密布的海域航行,时而风平浪静,能看到远处治愈的微光;时而又会撞上潜藏的冰山,情绪的惊涛骇浪几乎将他吞没。
厉君晏是他最稳定的锚。他不再仅仅是在易词安情绪崩溃后给予安抚,而是开始尝试提前介入,用更细腻的方式预防风暴的降临。他仔细观察易词安咨询归来的状态,从他眉宇间的细微褶皱、用餐时筷子的停顿、甚至夜间翻身频率的变化,来判断他内心的天气。
这天下午,易词安咨询回来后,异常沉默。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靠在沙发上看书或看电影,而是独自走到二楼的阳光房,坐在藤编的吊椅上,望着窗外庭院里渐黄的银杏叶出神。阳光透过玻璃顶棚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他眼底的阴霾。他环抱着双膝,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防御姿态。
厉君晏端着一杯温热的柚子茶走进来,没有立刻靠近,只是将杯子轻轻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易词安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飘忽:“今天的咨询……温医生让我试着回忆,被关起来的时候……具体在想什么。”
厉君晏的心微微一沉。他知道这意味着触碰到了更核心的创伤。他没有坐下,只是倚在门框上,保持着一个不会给易词安压迫感的距离,声音放得极轻:“很难,是吗?”
易词安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长发垂落,遮住了侧脸。“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以前……只觉得害怕,一片空白。现在要仔细去想……像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才继续低声说:“那时候……想的不是恨,也不是委屈。是……我在想,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是不是我再听话一点,再安静一点,妈妈就不会生气?就不会……把我关起来?”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厉君晏的心脏。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瘦小的孩子,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不是怨恨施加伤害的人,而是在自己身上寻找原因!这种将攻击性转向自身的思维模式,是创伤后最典型也最令人心疼的反应之一。
厉君晏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白。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压下胸腔翻涌的怒意和心疼。他知道,此刻任何过激的情绪反应,都可能吓到正尝试敞开心扉的易词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到易词安身边,没有像往常一样拥抱他,而是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易词安平行。他伸出手,没有去碰易词安,只是轻轻覆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掌心温暖。
“安安,”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
易词安缓缓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却没有眼泪,只是盛满了迷茫和痛苦。
“听着,”厉君晏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个时候,你没有任何错。一个孩子的‘好’与‘不好’,从来都不应该用是否被关起来作为衡量标准。错的是那个没有控制好自己情绪、将痛苦转嫁给你的成年人。你不需要为她的行为承担任何责任,更不需要用她错误的方式来惩罚自己这么多年。明白吗?”
他的话语像一道强光,穿透易词安眼前的重重迷雾。易词安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反驳,又似乎被这番话震撼。
“可是……”易词安的声音带着哽咽,“如果我没有……”
“没有‘如果’。”厉君晏打断他,语气温和却斩钉截铁,“安安,你值得被爱,值得被温柔对待,从你出生那一刻起就值得。以前的遭遇,是命运不公,是某些人的失职,但绝不是你的错。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回去责怪那个无力改变过去的自己,而是学会原谅他,拥抱他,告诉他,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有人会好好爱你。”
易词安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他没有抽泣,只是任由泪水流淌,仿佛要流尽积压多年的委屈。厉君晏没有替他擦泪,只是维持着蹲姿,握着他的手,用沉稳的目光无声地传递着支持。
过了许久,易词安的眼泪才渐渐止住。他看着厉君晏,忽然轻声问:“厉君晏,你……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他藏在心里很久了。他自认并非完人,内心千疮百孔,带着一身洗不掉的阴影。而厉君晏,站在云端,拥有世人艳羡的一切,为何独独对他如此执着,如此耐心?
厉君晏闻言,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勾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他站起身,坐在易词安身边的空位上,依旧握着他的手。
“为什么?”他重复了一遍,目光投向窗外金色的银杏叶,仿佛在回忆,又像是在思考如何表达。“第一次在颁奖礼后台见到你,你拿着奖杯,笑得无懈可击,像个精心雕琢的琉璃人偶。但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很深的疲惫,还有……一种小动物般的警惕。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人,明明站在聚光灯下,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孤独?”
易词安安静地听着,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后来,一次次接触,”厉君晏继续说着,声音平缓,“我看到你在片场对角色的投入和敬畏,看到你对工作人员下意识的照顾,也看到你面对甜食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像孩子一样的纯粹快乐。你脆弱,又坚韧;你敏感,又善良;你明明受过很多伤,却依旧努力地想好好活着,甚至……还想用你的表演去温暖别人。”
他转过头,重新看向易词安,目光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清晰可见的爱怜和珍惜:“易词安,你就像一块被泥沙包裹了太久的璞玉,我看到了你内里的光华。我对你好,不是因为同情,也不是因为征服欲。是因为你就是你,因为靠近你,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更真实,也更值得珍惜。我想守护你眼里的那点光,想让你知道,你真的很好,值得这世间所有的温柔。”
这番话说得缓慢而郑重,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心魄。易词安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痛苦,而是被深深理解和珍视的感动。他从未想过,在厉君晏眼中,自己是这样的存在。
他主动倾身,投入厉君晏的怀抱,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厉君晏紧紧回抱住他,大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的长发。
阳光房里安静下来,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金色的光斑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缓缓移动,温暖而静谧。
良久,易词安在厉君晏怀里闷闷地开口:“厉君晏……”
“嗯?”
“腰上的铃铛……还在吗?”
厉君晏微微一愣,随即低笑出声,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在。一直戴着?”
“嗯。”易词安的声音很轻,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戴着它……好像就没那么怕了。”
厉君晏的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收紧了手臂,吻了吻他的发顶:“那就戴着。让它提醒你,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陪着你。”
这一刻,易词安清晰地感觉到,心底某个坚固的壁垒,彻底坍塌了。不是被迫的,而是心甘情愿的臣服与交付。他将最不堪、最脆弱的一面展现给厉君晏,得到的不是嫌弃或怜悯,而是更深的理解、接纳和珍爱。
这份爱,强大而温柔,像阳光融化坚冰,像春雨滋润旱地,正以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修复着他支离破碎的内心世界。
他开始相信,或许真的如温医生所说,创伤不会消失,但可以被整合,成为生命故事的一部分,而不再是全部。而拥有厉君晏的爱,他或许真的可以,学着与过去和解,然后,好好地走向有他的未来。
铃痕深处,心鉴已明。他不再独自在黑暗中摸索,因为有人为他掌了灯,并告诉他,前路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