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7、第 77 章 ...
-
第七十七章榴花雨里的初见
那年的石榴花开得格外疯,一串一串坠在枝头,红得像小灯笼,风一吹就簌簌落,铺了满地碎红。八岁的萧彻蹲在御花园的假山后,手里攥着本被太傅撕碎又勉强粘好的《孙子兵法》,指腹蹭过粗糙的纸边,心里堵得发慌——不过是背错了两句兵书,就被太傅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朽木难雕”,连父皇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失望。
“噗嗤——”
一声轻笑从假山另一侧传来,脆生生的,像碎冰撞玉。萧彻猛地抬头,就见个穿着鹅黄小袄的小姑娘蹲在石榴树下,梳着双丫髻,发绳上系着两朵绒绒的白流苏。她手里拿着根树枝,正在地上画圈,圈里歪歪扭扭写着个“瑶”字,笔画都缠在了一起。
“你笑什么?”萧彻的声音闷闷的,带着被撞见的窘迫。
小姑娘抬起头,眼睛亮得像盛了夏日的阳光,睫毛上还沾着片石榴花瓣。“你蹲在这里偷偷哭呀?”她歪着头,辫子上的流苏晃呀晃,“书破了可以再粘,哭了就不好看啦。”
萧彻脸一热,慌忙把书往身后藏:“谁哭了!我才没哭!”
“哦——”小姑娘拖长了调子,显然不信,手里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个鬼脸,“那你就是在跟石头生气?石头听不懂的啦。”
他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瞪着她。这才发现她的小袄袖口沾着些褐色的污渍,像是刚从泥地里摸爬过,手指缝里还嵌着点绿乎乎的东西。“你在画什么?”
“我的名字呀。”她得意地指着地上那个缠成一团的字,“我娘教我写‘瑶’,说像玉一样好看。可是总写不好,你看,又变成虫子了。”
萧彻凑过去看,那字确实歪歪扭扭,撇捺都伸着小尾巴,真像条扭动的小虫子。他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赶紧抿住——可不能被这小丫头看出自己笑了。
“我教你。”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刚被说“朽木难雕”,还有脸教别人写字?
小姑娘却眼睛一亮,立刻把树枝递过来:“好呀好呀!你叫什么?”
“萧彻。”他接过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竖要直,横要平,就像……就像父皇的剑。”
“萧、彻。”小姑娘跟着念,声音软软的,“我叫苏瑶,就是这个总变虫子的瑶。”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打开,里面是半块桂花糕,边缘有点压扁了,“给你,我娘做的,可甜了。刚才蹲在这里吃,听见你叹气,就省了半块。”
桂花的甜香混着石榴花的气息飘过来,萧彻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早上被太傅训了没胃口,早膳都没吃。“不用……”
“拿着嘛。”苏瑶把糕点往他手里塞,指尖碰到他的手,凉凉的,“我娘说,吃点甜的,烦心事就跑啦。”
糕点上的桂花粒沾了点她手上的绿泥,看起来有点脏,萧彻却鬼使神差地接过来,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化开,混着桂花香,真的没那么闷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含糊地问,嘴里还塞着糕点。
“我爹打仗去了,娘说他在很远的地方保护我们。”苏瑶捡起地上的石榴花瓣,往头发上插,“娘要忙染坊的事,我就自己出来玩。你呢?为什么对着石头发呆?”
萧彻把剩下的糕点咽下去,没好意思说自己被太傅骂了,只含糊道:“看书累了。”他指着地上的“瑶”字,“再写一遍,我看着。”
苏瑶拿起树枝,手指还是抖,撇划出去又赶紧往回勾,结果更歪了。“哎呀……”她气鼓鼓地把树枝一扔,“怎么总写不好!”
“别急。”萧彻捡起树枝,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小小的,掌心有点糙,还带着泥土的温度,和他养在深宫里的手完全不一样。“跟着我动,横——竖——”
他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慢慢引导着。阳光透过石榴花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交叠的手上,把字迹映得发亮。苏瑶的辫子垂下来,流苏扫过他的手腕,痒痒的。
“你看,这样就好啦。”他松开手,地上的“瑶”字虽然还有点歪,却总算像个正经字了。
苏瑶看着字,又看看他,忽然笑了,眼睛弯成月牙:“你真厉害!比我娘教得好!”她从头上摘下朵石榴花,往他衣襟上别,“这个送你,像小灯笼一样,挂着就不生气啦。”
红花配着他月白的锦袍,倒真有点好看。萧彻没摘下来,只觉得心里那点堵得慌的感觉,像被风吹散了似的。
“对了,”苏瑶忽然凑近,小声说,“我娘在染坊里藏了罐蜂蜜,说是等我爹回来就冲蜜水喝。你要是还烦,我分你一半呀?”
萧彻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盛着石榴花的影子,盛着阳光,盛着他从未见过的鲜活。他忽然想起太傅说的“朽木”,或许……他也不是那么糟。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刚才轻快了不少,“不过我也有好东西,下次给你带父皇赏的杏仁酥,比桂花糕还甜。”
“拉钩!”苏瑶伸出小指,指尖沾着点泥土,“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萧彻犹豫了一下,也伸出小指,勾住了她的。她的指腹有点糙,勾得他的皮肤微微发疼,却又带着种奇怪的暖意。
“一百年不许变!”两个孩子的声音撞在一起,惊飞了枝头的麻雀,落下更多的石榴花瓣,像一场红色的雨。
那天下午,他们在石榴树下待了很久。萧彻教苏瑶写了“彻”和“瑶”,苏瑶给他讲染坊里的趣事——怎么把白布浸在紫草水里,怎么晒出好看的紫色,怎么偷偷拿娘的染料在墙上画小太阳。萧彻听得入了迷,第一次觉得,原来世界上还有比兵书更有趣的事。
直到宫人们寻来的声音远远传来,苏瑶才慌慌张张站起来,辫子上的流苏甩得飞快:“我要走啦!我娘该找我了!”她从兜里掏出个东西塞给他,“这个给你!我娘说能辟邪的!”
是块小小的青玉佩,上面刻着朵简单的兰花,边缘还不太光滑,像是小孩子刻的。
“那……杏仁酥?”萧彻攥着玉佩,有点急。
“明天!明天这个时辰,还在这里!”苏瑶的声音越来越远,人已经跑没了影,只有一串银铃似的笑声留在风里。
萧彻握着那块玉佩,站在满地石榴花瓣里,忽然觉得太傅的训斥也没那么难受了。他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石榴花,红得像团小火焰,心里暖烘烘的。
第二天,他果然偷溜出来,揣着两盒杏仁酥。可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石榴树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花瓣的声音。他等来的不是那个扎双丫髻的小姑娘,而是父皇身边的太监,说镇远大将军在北疆战死了,将军府正在办丧事。
“镇远大将军……”萧彻愣在原地,手里的杏仁酥掉在地上,“是苏……”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那个答应分他蜂蜜、要学写自己名字的小姑娘,不会再来了。地上还留着昨天他们一起写的“瑶”字,被风吹得渐渐淡去,像从未存在过。
他捡起那块掉在地上的杏仁酥,糕点上沾了泥土,和那天她给的桂花糕一样。他咬了一口,甜得发苦。
很多年后,萧彻成了皇帝,御书房的抽屉里一直放着那块青玉佩。有时处理奏折到深夜,他会摸出玉佩,指尖拂过上面粗糙的兰花刻痕,想起那个石榴花开的午后,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的小姑娘,还有那句没兑现的“一百年不许变”。
他以为那段记忆会像地上的字迹一样淡去,直到那天在金銮殿上,看到那个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女子,指尖沾着染料,说起染坊时眼里的光,和当年那个蹲在石榴树下的小丫头重合在一起。
“你……”他当时差点说出那句藏了多年的话,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而此刻,御花园的石榴花又开了,红得像当年那场雨。萧彻站在假山后,看着不远处正在教小皇子写字的苏瑶,她的手指握着小皇子的手,耐心地引导着,和当年他握着她的手一模一样。阳光落在她发间的流苏上,晃出细碎的光。
“陛下,您怎么在这里?”苏瑶抬起头,看到他时有些惊讶,随即笑了,“快来看看,皇子写的‘彻’字,是不是很像条小虫子?”
小皇子咯咯笑着,把纸举起来,上面的字果然歪歪扭扭,和当年那个“瑶”字如出一辙。萧彻走过去,接过笔,握住小皇子的手,一笔一划地写:“横要平,竖要直,就像……就像将军的剑。”
苏瑶看着他低头写字的侧脸,忽然说:“陛下小时候,是不是也有人这样教过写字?”
萧彻的动作一顿,抬眸时,正撞进她含笑的眼睛里。那里盛着石榴花的影子,盛着阳光,和很多年前那个午后一模一样。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哑,“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教的。”
苏瑶的眼睛亮了亮:“那她一定很漂亮吧?”
“嗯,”萧彻看着她,目光像浸了温水,“像块会发光的玉。”
小皇子吵着要吃杏仁酥,苏瑶转身去拿,裙摆扫过满地落花,像只轻盈的蝶。萧彻摸着口袋里的玉佩,忽然觉得,那句迟到了多年的“一百年不许变”,其实早就刻在了时光里。
石榴花还在落,一场红色的雨,淋透了少年时的遗憾,也淋开了成年后的圆满。有些遇见,哪怕隔了岁月的河,哪怕藏在记忆的角落,只要那个人再次出现,所有的空缺都会被填满,所有的等待都有了意义。
就像此刻,阳光正好,花开正好,她就在不远处,而他终于可以笑着说出那句藏了太久的话:“当年的杏仁酥,我还欠你一盒呢。”
风穿过石榴树梢,送来远处苏瑶和小皇子的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铃,把所有的往事都摇成了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