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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离乡四十年后,我携母亲与妻儿回到故乡。

      祖宅闲置已久,四十年风雨飘摇,四壁萧然,满室尘灰。我们花了一些时间打扫,添置家具,又招待了一些邻居和负责抚恤烈士遗属的政府来客。

      不少人还记得我母亲,或是从父辈那里听过我母亲下棋的故事。母亲并不擅长应对热情的访客,交给我来张罗。她只是端坐在花布沙发之上,笑容拘谨,像在听一个属于旁人的传奇,洁白苍老的右手悄背在身后。

      我在镇小学觅得一份体育老师的闲差。镇小学的体育不是强项,唯有围棋班开得如火如荼。每逢周一、三、五下午,学校的报告厅专辟为围棋教室,摆了三列桌椅,分别让入门、初级、高级三组棋力不同的孩子对弈切磋,一旁有老师来回走动,观战指点。

      报告厅一角,挂着一张旧匾,上书“爰松棋室”四字。这是从我家偏厅揭下来的匾额,收没充公,不知怎么就挂在了学校里。小孩不认得“爰”字,“爱松”“爱松”地叫。不知我外公冯爰松泉下有知,会不会瞪大鱼似的眼睛,枯松似的大手捉着他的旧戒尺,作势要发威。

      不久,一位围棋老师认出我,想和我对弈一局。我说我只在十岁以前见过我母亲下棋,如今早忘光了。他很失望:

      “可惜了,还想在你身上领略一下冯老师当年的风采。”

      我知道,他说的冯老师,指的不是我外公冯爰松,而是我母亲冯照慈。

      又过几日,那位同事再一次兴冲冲地找上我,说从学校的旧仓库里翻出一本棋谱,记录的竟是四十年前我母亲与日寇生死相搏的十番棋。巴掌大的记谱本,纸张泛黄生脆,历经战火离乱,竟得完璧。同事将棋谱整理下来,影印几份,分发给孩子们研究练习,问我是否想要一份。我笑笑摆手。

      这下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一连几日,我被孩子们围堵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高年级的身后缀着一串低年级的,孩子们手捧着第十局棋的棋谱,仰着脸,眼睛乌黑清亮,满脸困惑与期待。

      他们好奇的总是同一件事:

      昔年冯老师一人力挑日寇,连胜五局,眼看就要六连胜,拿下十番棋的胜利,却在第六局中盘战斗失利,满盘皆输。

      四十年前的冯老师,在局势未明的情况下,一改审慎稳重的棋路,在中腹悍然点刺,发起战斗,是冒进贪胜,还是另有考虑?四十年后的冯老师,如何看待当初的这局棋呢?如果让她重临棋局,她会做出什么选择?

      我静默许久,抚了抚面前小棋士的头,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

      母亲从来没有复盘过这六局棋,甚至从未提起。

      她残疾的右手,已久不行棋了。

      回家后,入睡前,我合上眼,想起母亲一生中下过的最后六局棋。我不必向同事讨要棋谱,因为四十年来,这六局棋的每一个细节,连同母亲落子时的姿势,紧绷的面容,连同那个国破的初夏,映在残垣之上白惨惨的日光,在硝烟与血水之中疯长的野蔓,从河面上卷过混合着腥气的热风——一切的一切,在记忆里,我代替沉默的母亲,复盘千千万万次。

      ---

      我出生于江南一隅的渡方小镇。

      我的外公冯君爰松,光绪六年生人,少颖悟,能围棋,幼时曾北上皖城,与晚清国手周小松对弈,受二子,半子胜。此时周国手年已迟暮,传闻家中不设棋具,意为无人愿意与他对弈,天下无敌,却在一个缺牙的孩子手上吃了亏。周国手笑说此子日后必有大成,惜不得见。[1]

      青年时期的外公,为救国难、学洋务,只身旅日留学。学习之余,他与方圆社的日本棋士往来对弈,棋力突飞猛进。回国后,外公在渡方镇开塾授课,既传洋务,普及时新的科学技术,也教围棋。

      外公一身棋技,尽数传给独女冯照慈。

      外公性情刚直坚贞,褊急易怒,管教母亲极严。

      与外公不同,母亲冯照慈生了一张容长脸,两弯乌黑的眉,个性温煦,如白玉棋子一般,被江南水乡的烟雨打磨得透亮,蓄着和柔的光。她很少说话,开口便是已经拿定主意;行棋时多长考,落子时,便已算尽全盘变化。外公曾半开玩笑地对我说,有时连他也怵我的母亲,他脾气再大,也不过是放炮似的响一串,炸完之后空空如也——

      “你娘,是静水流深的倔,是任凭多壮的马,都拉不回的江水头。”

      听外公说,母亲天赋不在他之下,只是生性内敛葆光,不肯轻易外露,连与她对弈最多的外公,都拿不准她的棋力深浅。

      外公时常自叹,在中国,围棋不过是小技,可以娱情,终归末流,纵成国手,也要仰赖达官贵人的青眼,入幕维生,沉沦下僚,有何意义?母亲从没有这些牢骚。出阁后,她接过外公的棋院。时有棋士千里迢迢来到渡方镇,神情倨傲地一拱手,道声请女夫子赐教,总会惜败一子两子,惨淡而归。数年后,女夫子的名声已遍传江南,人都道昔有王积薪遇仙媪,今有冯君照慈,可饶天下先。

      我在母亲的声名之中出生,却没有继承外公与母亲对围棋天然的投合。

      彼时北面硝烟四起,炮火纷飞,华夏大地危若累卵。外公一怒之下将家中积攒的订自日本的《围棋》杂志、刊载棋讯的报纸,在日期间与日本棋士对弈的棋谱,尽数付之一炬,却仍积郁难平,沉疴不起。我记忆里的外公,始终是病气恹恹的模样,唯有提起国难时,纹路深刻的病容之上,闪过一丝鲜明的恨意。

      就连孩提时的我也隐隐感到,棋上黑白,扶不起大厦将倾。没学几年棋我已厌倦不堪,对母亲说,我不想下棋,我想做将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母亲想了想,抚我的头,笑道:“天元,围棋之道,法乎用兵。学通了棋,自然能做将军。”

      就连外公也说:“听你娘的。”

      于是我仍旧学棋。

      幼小的我对世界的探索,始于棋盘之上。我先认识纵横十九道,再认识渡方镇密密交织的河网水路、街衢巷道,先辨识盘上一个个小小的分叉点,再记住夹道的烟火人家,商铺店面。盘上黑白,是镇上往来的行人,三教九流,络绎不绝。

      夏夜,星河粲然,母亲带我坐在竹篾编成的躺椅上,教我仰看天圆,俯知地方——

      一路二路是野地。三路四路渐有人家。星位坐落着祠堂、书院、道馆、县衙、校士馆。至于天元之上,则是一座始建于南宋的鼓楼,青砖朱墙,方正雄壮,每逢落日时分,暮鼓沉沉,动地而来。

      放课后,我爱沿着河岸奔跑,仿佛被什么追赶着,仿佛再不快跑就来不及。脚掌深深地陷入河滩边柔软温暖的泥淖之中,足踝被岸上细嫩的青草拂得生痒。我埋首,一路往前狂奔,心里默念着自己的方位:

      从平五三,跑到上一四,遇学堂隔壁班的白子四枚,缠斗之下不敌,引征而逃,至去七三,叫吃水塔糕、灰汁团、米馒头各一枚,乔家巷里的阿娘呼我来家坐坐,我羞赧拧头再跑,大飞至入二六……[2]

      如此一路狂奔,直到一夕城破。

      日寇攻至渡方镇时,许多人已弃城逃难,城里空了一半,偌大渡方只有枪炮声与轰炸声,再无人声。

      由于外公病重,误了出城的时机,我和母亲只能在家中挖的地窖之中躲避轰炸。

      母亲抱着吓得睡不着的我,抚着我的背,低低念我自幼熟知的口诀:

      “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3]

      在母亲温柔的安抚声中,我捱到又一个天明。

      炮声终于安静下来,我在熹微的晨光中溜到后院河边解手。

      河滩边飘着一块圆石头,石头上生了黑亮的藻,在水面上一深一浅地浮动。

      风吹,水动,石头触礁,猛一顿,翻出一张青白色的人面——

      是上游乔家巷里的阿娘。

      我吓得又哭又叫,大喊姆妈,母亲死死抱住我,要我不要哭,不要叫。我的眼泪泡湿她身前的粗布衣料,我听见母亲哽咽说,天元,不可以像这样随意出门了。城破了。

      母亲是我在动荡之中所能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母亲却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三天前,日寇步步南进,渡方人人自危,许久不曾下床的外公,忽于夜半起身,穿戴齐整,来到我和母亲床边,神情端肃,双目大睁,嗓音雄浑如钟:

      “劫未尽,棋未亡,胜败言之过早,丧什么气?拿棋来!拿棋来!拿棋来!”

      掌拊长桌,大喝三声。

      我急忙为外公寻棋盘棋子。时局动荡,早已无人下棋,棋院久不授课,我找了半天,才在储物仓里找到一副棋具,抱着棋盘棋子慌忙上楼时,见外公躺在床上,母亲跪在床前流泪。

      母亲的哀恸是沉静的,一如此刻城破。

      城破后,母亲抱我躲在地窖之中。地窖里储存了几日的干粮,和一把磨得光亮的剔骨刀。母亲说,首先得活着。但那把剔骨刀又隐隐让我感到,在母亲的价值序列中,犹有她未曾明言的、比生更重要的事。

      日军在城中开始了扫荡。

      我蜷缩在地窖之内,看不见,却听得见。枪声尖锐,炮火隆隆,震得四面土墙战栗不止,仿佛随时会倾倒,将我从此掩埋。我还想象自己的其他死法,饿死,炸死,想象后院河流里那颗头颅翻转过来,是我的脸。我把我想象中的死状说给母亲听,她沉默了一会,低声说,你的这些想象都是错的。

      “为什么?”

      “因为这些想象里都没有姆妈。”母亲说,“姆妈不会让你一个人。”

      黑暗中,我死死地捉住了母亲的手。

      城破第二日,枪声渐近,我家正门被撞开,门口传来陌生的呼号,和一片混乱的打砸声。

      地窖里,母亲抵着我的额头,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哭出声来,灼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脸上。母亲想藏,拖得一时是一时,却听见隔壁家的严阿婆在喊:

      “照慈啊,照慈啊,我知道你还在家!皇军来请你去做客,去下棋,是好事啊!”

      母亲似思考了一会,用拇指揩了揩我满是泪与泥的脸,随后挣开我的手。严阿婆知道我家地窖的位置,有她在,我和母亲藏不住的。母亲要我在原地等着。

      打砸还在继续。屋子里有话声,隔了太远,听不清楚。

      正当我努力凝神仔细听的时候,头顶的木板突然被打开,灼目的光线照下来,我忍不住小小地尖叫了一声。

      地窖里探进一张戴着军帽的男人的脸,五官在夸张的迷狂之中扭曲着,他扭转头喊了声什么,随后,严阿婆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人家拿了你的儿子……”

      母亲不再说什么了。她揽过被赶出地窖的、颤抖不已的我,和我一起走出家门。门前是一辆龟壳似的日本车,和几个抱着枪严正立着的日本兵。

      母亲将我推上车后座,她才坐上来,紧紧挨着我。

      “我要先给我的儿子准备一点东西吃。”母亲说。

      一个黑衣绿帽、臂带日本国旗袖章的翻译答:“等见到浅野少将,自然会有东西给你们吃。你们运气真好。浅野少将是有名的儒将,看重人才,喜欢中国的文化。你们配合得好,有无尽的吃用。”

      开车前,又来了一个日本兵,打开侧边的车门,朝母亲厉声一喝,掰过母亲的身子,粗暴地在她眼睛上缠了几圈黑布。缠完她,又一把抓过我,也将我的眼睛蒙起来。

      眼前一片漆黑,我像是重新掉回地板下的地窖里,不安再次涌了上来。母亲牵过我的手,将我的手掌按在腿侧。

      若干年后,我在史料馆寻找有关的历史文献时了解到,虽然守城军败,地下游击队伍仍冒着生命危险潜伏城中,策划对日军将领的袭击。而侵略我城的日军第X团参谋长浅野和太郎少将,是一名出名谨慎的军国主义战犯,曾躲过数次暗杀。为避免伏击,他将自己指挥工作的居所设置在人员复杂的司令部之外,狡兔三窟,只有几名亲信知道他真正的居所。

      正因如此,我和母亲要前往面见浅野和太郎,必须蒙眼。

      小车一路颠簸,司机显然有意绕远,防止我和母亲记住路线。

      约半小时后,四下渐静,汽车停稳,母亲扶着我,日本兵执着母亲的胳膊,拖曳着把我们带进了室内,走进里间,随后,一把扯掉了缠在我们眼睛上的黑布——

      眼前,是房屋的正厅。天顶挑得很高,左右两侧有几扇镂花彩窗,透出淡紫色的天光。侧门虚掩,漏着一线,风过时,渡进夹竹桃的暗香。正中挂着一幅长型的仙鹤朝日图,摆一张硬木黑漆长桌。

      长桌之后,坐着一名体型中等的男性,四十岁出头,圆面,髭须生白,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身着橄榄绿军服,立领硬挺,卡在瘦削的下颌。军帽闲闲地摘下,放在手边,戴着皮质手套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击打着帽檐。

      他见到我母亲,便微笑了,示意一旁摆着的两把木椅,说了句中文:

      “冯照慈老师,很高兴见到你,请坐。”

      母亲牵着我,站在原地:“你找我来的目的是什么?”

      浅野和太郎又是一笑:“不是找,是‘请’。你是我的座上宾,冯老师。”

      他再次示意母亲落座,待母亲和我坐稳,徐徐起身,走到桌前,军靴橐橐有声。

      “浅野家族是围棋世家,我自幼学棋,钟爱围棋。若非奉天皇之命解放全亚洲,我应当已经拿到日本棋院的免状,为了大手合而努力罢。”

      他似有些感慨,带着笑意摇摇头,继续说道:

      “为了排遣寂寞,远行中国的几年里,我到处搜罗中国的棋手,和我切磋一番,交流两国棋艺。围棋诞生于古老的中国,我一直很仰慕中国的文化,期待在中国找到值得一弈的可敬对手。可惜,直到现在,见了十几个棋王、国手,没有一个名副其实。”

      他看向我的母亲。

      “他们向我举荐了你,渡方镇的女国手,冯照慈。”

      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不知所来的想法:那些曾经来我家中与母亲对弈的棋士们,兴许都已经死了。

      这个猜想令我一阵毛骨悚然。我极力压抑自己不去回想他们的脸。

      母亲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像宽慰。她的态度很平静:“谬赞了。我算不上国手,只是知道些规则。”

      浅野微笑,屈指叩响桌面,转过脸说了句日语。

      侧门走出一个身量矮小的日本兵,向浅野并脚行军礼,仰面屏息,一脸肃穆。

      “这是我的下属中谷君,入伍前曾在秀哉名人座下受训,请你先和他精彩地厮杀,让我观赏一番罢。”浅野道。

      立时,左右便上前,布置好棋桌、棋具。

      中谷首先落座一侧,径自将黑棋向对面推去。

      让先。

      母亲落座,在黑棋棋碗中拈了一枚子出来,摆在盘上。——猜先。

      中谷抬头说了一串日语,一旁观战的浅野笑对我母亲说:

      “你不接受中谷的让先么?”

      “没有必要。”

      “我们的棋士不摆座子。”

      母亲仰头,淡声道:“我也不摆座子。”

      我自幼学棋,学的都是座子制,开局先在盘面上固定放置四枚座子,接下来只需注重中盘的战斗。

      但外公曾说,日本早已取消座子制度,选择了更适应围棋职业化发展的自由布局,以空棋盘开局,更有利于棋士发挥个人风格,考验棋士的全局观念。

      他还复原出几局他在日本时自由开局的棋,给我打过谱。

      他说,如果中国围棋要往职业化方向发展,必不能再拘泥于缺少变化的传统座子制。座子制的取消是大势所趋。

      母亲见过外公从日本带来的棋书,对自由布局并不陌生。她一定比我还清楚,在自由布局之下,执黑先手行棋,占优巨大。

      但她不可能接受日本士兵的让先。

      浅野又笑,对中谷说了什么,中谷脸上的皮肉颤了颤,似笑非笑,从右手边的白碗里掏了一把棋子,摊在棋盘之上。

      运气没有站在母亲这边。

      棋桌上是八枚白子,母亲猜先失败,中谷执黑先行。

      双方互换棋碗,准备行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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