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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   我忍不住从椅子上支起脑袋来看。

      浅野见了,用戴了手套的手,缓慢地抚了抚我的后脑勺,微笑示意我上前去观战无妨。

      皮革的触感冰凉微黏,触到我后颈皮肤的瞬间,一股恶寒从我脊背上窜起。我不知道哪来的胆量,瞪他一眼,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去母亲身边看棋。

      此时的棋盘之上,黑棋星小目,白棋二连星,在挂角攻防之间,布局逐渐定型。

      这盘棋的走势,与母亲习下的座子制对角星开局截然不同。

      我抬眼偷觑母亲。

      几日躲藏在地窖中不见天日,母亲面容透着苍白,神色却一如往常,落子如仙鹤衔物,食指中指相叠,轻轻将白子递入纷纭复杂的战场。

      几十手后,见母亲布局不露破绽,中谷逐渐急躁,身子一点点佝偻下去,沾了泥的军靴在木质地板上发出不耐的叩击声。

      开局没有占到便宜的中谷,急于挑起大的战斗,一举吞吃白子,在长官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黑子在盘面上左右试探,如一只饿狠了的凶兽,要在白子鹅颈般优美柔韧的棋形之上,啃下一块带血的生肉。

      ——慎勿轻速。

      我想起母亲的话。

      情急生错,这盘棋胜负已定。中谷的黑子看似在主导攻击,迫使白子防守,事实上,母亲一边稳健地应对,一边默然织起网罗,悄无声息地拢住黑棋长龙。

      就快了。我在心中计算后面的应对。冲断,扳头,滚打包收……

      “混蛋!”

      “咚——”

      中谷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恼羞成怒,猛站起,一脚踢向坐在对面的母亲。母亲胸前结结实实受了一踢,连人带椅子一起翻倒。

      我大喊一声姆妈,扑上前去扶她。

      中谷还想抬起穿着满是泥泞的军靴的脚,这时,浅野提手,重重落下一记耳光。

      皮质手套扇过人脸时,发出“啪”一声利落的脆响。中谷的头歪到一侧,右半边脸肉眼可见地红肿充血起来,失去了脸的形状。

      浅野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换上一副令我不寒而栗的神情。他用日语厉声训斥中谷,语速极快,中谷低头,闷着鼻子,短促地重复着“是”。

      半晌,浅野才转过脸来,对我和母亲温和一笑:“真是抱歉……”

      在我的搀扶下,母亲缓缓站起身来,寒意凛凛地注视着浅野。

      “中谷这么做,有违棋道精神,也不是合格的日本武士。我会好好管束我的下属。”浅野的视线落在她胸前蓝色粗布衣料的鞋印上,“为表歉意,我会命人给你准备新衣和食物,请你收下代表我个人心意的礼物。”

      母亲咳了两声:“没必要。”

      “你送了我一盘好棋,我送你一些衣服和食物,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中日亲善,也是我们之间私人友谊的见证……”

      浅野和太郎没有给我们拒绝的余地。

      那一天,我们换上了浅野提供的新衣,臂上挂着膏药旗的袖章,兜里揣着“良民证”,作为浅野和太郎的朋友,由日兵护送,蒙眼坐上了回程的汽车。

      我和母亲在临近家中的巷口下了车。

      解下眼前黑布的瞬间,我吓得忘记了哭。我和母亲躲藏了五日的地窖,难道是神话中的烂柯山吗?山中一日,人间千年。世上再没有我曾用脚掌一寸寸度量的渡方镇,只余眼前焦黑的废墟。

      日暮时分,四野一片昏黄,弥漫着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街边角落里伏着的,认不出是用于制作防御工事的布袋,还是残破的尸体。环顾左右,未被炮击的建筑上,插满了刺目的膏药旗。路上除却军装军帽的日本兵,零星可见和我们一样臂上别着日本袖章的幸存者,他们行尸般地走过,间或和我们互换一个凄惶的眼神。

      我们都没有家了。

      母亲抱着食盒和换下来的旧衣,低下身子,牵着我快速穿过巷口,回到家中。

      到家的瞬间,母亲脱力般地顺着门板滑下身子,歪坐在地上,怀中虚虚地怀抱着食盒,忘了饿一般,眼神空洞地看着被抢掠一空的家,不见血色的嘴唇颤抖着。

      输棋,一定会死。

      但一旦赢棋,没有谁拿得准,中谷气急攻心,会如何发作。

      万一他是从腰侧掏出一把手枪……

      这时候,我终于放声哭出来:“姆妈,我好饿。”

      母亲如梦初醒般地转过脸来,看向我:“哦,不哭了,去找双筷子来,天元。”

      我从被日本兵搜刮后倾倒的橱柜里,翻找出两双木筷。母亲仍坐在门边地上,没有挪身。我就蹲在她身边,递过筷子,我们一人一个食盒,相对沉默着,将日本人冰凉的食物咽进喉管。

      那时我太年幼,手中有一口吃的,满脑子便只有吃下去、活下去,除此之外什么都顾不上。

      事后想来,那一天,母亲虎口逃生,花了几分钟收拾心情后,已经盘算起了下一步棋。

      她咀嚼着,抬着眼望向家中的天顶。我猜,她应当想起了浅野藏身的民居的天顶,左右两侧玻璃窗亮度的细微差别。她不会放过房屋周围反常的安静,和漏进室内的那一丝幽微的夹竹桃香气。她怀中的旧衣,前胸还沾有业已干涸的、中谷靴底的泥泞。

      ……

      接下来的几日,我家附近总有一支日本兵巡逻着,美其名曰保护,实则监视,防止我和母亲抄山野小路出城。每天清晨,浅野的副官井裕都会出现在我家门口,接我母亲去浅野居处交流棋艺。

      回来时,母亲会带回衣服、食物。

      衣服绝大多数是为母亲准备的。日本人说,母亲是浅野的朋友、贵客,不应当布裙荆钗,村妇模样。偶尔也有几件给我的衣服。

      一日,我和母亲坐在正堂吃饭,严阿婆牵着一个下半身光溜溜的脏娃娃,出现在我家门口。

      她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没说,表情局促地站在路旁,看着我和母亲。

      几天前日军扫荡,是严阿婆将日本兵引进了我家,想起这事我还是愤愤的,低下头吃自己碗里的白萝卜块,假装没看见她。

      母亲却起身,把严阿婆请了进来,递给她两双筷子。

      严阿婆扯了扯嘴角,做了一个比哭还僵硬的笑,手在衣侧反复擦了擦,才接过筷子:

      “照慈,你心好,我都做了汉奸了……”

      母亲笑:“多少年的街坊,阿娘别说这样的话。时局不好,人人都有苦衷,我心里有分辨。”

      严阿婆这才释然,拉那脏娃娃坐下。

      脏娃娃走近了,我才发现他和我差不多大,只是比我黑瘦些,两只眼睛玻璃珠子似的,惊恐地大睁着。他看见桌上的食盒,馋得满下巴都是黑乎乎的口水,却又不说话。

      我凑过头去:“你叫什么?”

      他被我吓得缩了缩脑袋。细瘦伶仃的脖子上挂着条红绳,脏得看不清颜色,随着他的动作一颤。

      “你为什么光屁股?你说,我就给你萝卜吃。”

      母亲皱了皱眉,训斥:“天元,没规矩。”

      严阿婆笑笑,用暗黄褶皱的手掌,往自己胸前拢了拢男孩的头,道:

      “这是平顺,我嫁去北边的女儿的孩子。北边死了好多人,这孩子的爹娘都死在逃出来的路上了,多亏几个好心的陌生人帮忙,才把这孩子送到我身边。”

      说着,一行浊泪从她眼角滑下来,滴在木桌上,转瞬渗进缝隙里。

      “也不知道这孩子一路上见到了什么,吃了多少苦,见到我的时候,已经吓傻了,话都说不出,问狠了,就只会哭着叫娘。可惜没在我身边过两天太平日子,日本人又打到这里来了,轰炸机炸了我家半边房,衣服全烧了,好歹人都还在。如今就我们一老一小,我不嫌他傻,他不嫌我老……”

      母亲听了直叹气,抚抚平顺的脸,没说话。

      “照慈,你是命好的,从小聪明,会下围棋,如今成了皇军的朋友,有饭吃,有衣服穿,不怕打仗了……”严阿婆用掌根擦泪。

      母亲安慰了一阵,分他们吃了些东西,又把浅野送给我的几件衣服,给了光屁股的平顺。

      严阿婆又是哭又是笑,千恩万谢地走了。

      如此平静地过了几日,街上炮声渐小,似乎最恐怖的时候已经过去,母亲回家时告诉我,浅野又有了新的主意。

      如今,地方抵抗势力已被日军镇压,天皇尚未下达新的作战任务,浅野想趁这几日无事,在镇上举办“十番棋”比赛。

      ——与其说是十番棋,不如说是车轮战,由我母亲一人作为中方代表,对阵日军中选拔出来的棋士。

      原来那天母亲战胜的中谷,算不上是个中高手,只是浅野用来试探母亲深浅的小卒。母亲战胜了中谷,通过了浅野的考验,才有机会参与浅野的游戏。

      母亲说,明日一早,全城都会去文庙看棋,让我也去。

      我哭丧着脸:“姆妈,鬼子怎么还要和你下棋?赢又赢不得,输又输不得。上次你赢了那个叫中谷的那么打你,这次你要是当着全城的面赢棋,鬼子会不会杀了你?”

      母亲安抚地一笑:“日本人自诩知耻,里子糟烂了,面子还要好看。观赛的人多,他们更要讲棋道精神,不能对我怎么样。”

      所以,不能输,只能赢。

      小小的黑白子,系着我和母亲两个人的命。

      当晚,母亲早早就带我睡下。我害怕得睡不着,半夜才迷迷糊糊合眼,等睁眼时,身侧已经没人了。

      严阿婆来我家门前叫早:“天元,去文庙的路上都堵满人了,你还看不看你娘下棋?再不去可看不到棋盘了。”

      我忙腾身起来,清水抹了把脸就跑出门。

      街道上许久没有这么多人。像是搬开了压在蚁巢上的大石头,躲匿起来活命的人们,蜂拥而出,在初阳之下向祠堂的方向走去。夹道两侧仍是扶着刺刀的日本兵,刀尖雪亮,他们鬣狗似的小眼睛在人群中逡巡,却已压抑不住人潮之中的躁动。

      继守城一战战败之后,我们终于等到第二个与日寇一决高下的机会。

      我抵达文庙时,人群已围成一堵高墙。

      我仗着个子小,泥鳅似的往里挤了两个身位,看见文庙后的空地之上,已经架起了一张大棋盘。棋盘一侧站了一位会围棋的先生,姓贾,战前常来我家下棋的,只是棋臭了些。他穿了身皱巴巴的长衫,袖上别着膏药旗,畏头缩脑,是被日本人喊来向观众讲棋的。一旁站了几个日本兵和翻译。

      棋局还未开始,但仰头时,能看到层层台级之上,文庙大殿之内,棋桌两侧,是浅野和母亲。

      浅野正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母亲偶尔回应两句。

      她换了身整洁的月白色旧衫,乌发理顺了盘在脑后,不着粉黛,面容素净,正合着眼休息,周身气息安宁平和,仿佛不在敌营,不在乱世之中。

      “冯家的女儿,自小就不像常人。”

      “可不是么,日本鬼子喜怒不定,不知什么时候就放一梭冷枪。亏她这么坐得住,心沉。”

      在我的身前,两位老伯交谈起来,怕被日本兵听见,声音压得很低。

      “我就指着她赢下这十番棋,给咱们渡方争争脸。”

      “难。”

      “何兄怎么长鬼子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一点棋都不懂,自然不知道。”

      先前摇头叹气说难的那个,转过半张脸来,我认出来,是常和外公对弈的何伯。

      他接着道:“中国的棋士和日本的棋士公开对弈,这并不是第一次。早在三十年前,日本有一个叫高部道平的,就来过中国游学,把中国的国手打得落花流水。”

      “有这事?”

      “确凿无疑。当时还赔着庚子年的款呢,又惨败给日本人,这时中国的棋士们才恍然意识到两国之间的围棋差距,又屈辱又无奈,唉。”

      “那高部道平想必是个高手。”

      何伯又摇摇头:“非也。他只是个四段的棋士,在日本无名无姓。”

      对方讷讷地不说话了。

      何伯自语道:“也不知道今天日军派出来的,是不是又一个高部道平。”

      正说着,文庙殿上终于出现了第三个身影。

      一名高瘦的日本男性从殿侧大步走出。他宽额方面,皮肤白净,身着墨绿羽织,下摆是暗灰色的长袴,外衣饰着银线织出的暗纹,脚踩木屐,步态悠游从容。

      观其形容举止,仿佛贵族世家的闲散公子。

      腰间却佩着一柄短刀。刀鞘墨黑,在衣袂之下若隐若现。

      “这是我的下属,朝仓三郎中尉。”浅野微笑,向母亲和台下的观赛众人介绍说,“师承日本赫赫有名的名人……”

      这个叫朝仓的,是中谷的师弟,天赋却远胜中谷,少有棋名。入伍之前,他刚取得日本棋院的七段免状,被目为“准名人”。

      他侧立一旁,手腕轻动,摇一把折扇,带着倨傲的笑,听浅野介绍自己的来路。

      身前的何伯听得连连发出吁声,母亲却只向朝仓微微颔首,便当是行棋礼仪了。

      介绍完朝仓,浅野又转向日本兵说了一段日文,才继续道:

      “……尧造围棋,丹朱善之,围棋起源于中国,又传入日本,千年来两国围棋各自发展,缺少交流,实是可惜。如今,大东亚共荣,我奉天皇之命,举办中日亲善十番棋,交流中日棋道,互通有无。望两位棋士,代表各自国家的围棋,发挥出最好的水平,呈现一场精彩的对局。”

      说完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他微欠身,后撤一步,向朝仓和我母亲分别颔首,做了一个“请开始”的手势。

      朝仓摇着扇入座。

      我在高台之下,见不到高台之上正在进行的棋局,只能看眼前的大盘。日本兵来回小跑传讯,贾先生在大盘上一一摆出双方落子,畏畏怯怯地讲棋:

      “冯照慈持黑先行,先占去角星位,朝仓中尉后手行棋,落在平角小目。”

      何伯大惊:“不摆座子?不摆座子怎么下棋?”

      话音才落,在人群周遭巡逻的日本兵一亮刺刀,威吓地低吼一声,何伯讪讪住口。

      何伯从未想象过的自由布局,母亲却显然已得心应手。摆脱四枚既定的棋子的限制之后,她行棋轻灵活络,如一尾畅快的游鱼,很快在纵横十九路之间,搭建起自己的框架。

      她的黑棋并不厚重,却韧如蛛网,子与子之间似断还连,蓄着无穷的潜力。

      文庙殿里,朝仓持扇轻摇的手顿在空中。

      他似终于察觉,母亲落下的棋看似本手,却如菌丝一般,细细缠绕、深入自己的领地之中。

      挡不住,杀不尽。

      朝仓似着恼,杀意毕现——

      “第八十九手,白棋平二七,大飞扫入黑棋空中,试图紧气。”

      一息之后,日本兵递来新的棋谱。

      贾先生看了一眼,激动得拔高了调门:

      “第九十手,黑棋在此一并。如若白棋继续点入,黑棋可以在一路立,白棋小尖,继续破眼,黑棋不必再应,一路跳后,与外部几枚黑子呼应,直逼白棋断点……”

      棋盘之上,似零散不成形的黑子,仿佛一时活泛起来,形成紧密的联络。

      朝仓紧追几手,母亲闲闲地应了几下,便不理,向中腹补棋。

      “第一百一十三手,白棋决意惩罚黑棋的脱先,悍然扭断。”

      我紧攥的手掌之中,满是因紧张而生的汗水。

      “黑棋长,白棋穷追猛打,黑棋点刺,以攻为守,白棋并不避战,直接拧断黑棋与角部的连接——”

      “至此,平角两条大龙在长达三十几手的迂回试探之后,终于爆发一场激战。”

      局势就是在这一刻,陡然逆转的。

      这分明是一场由朝仓的白子首先挑起的战局,但母亲几步以守为攻的应对之后,白子竟越削越薄,左支右绌。

      我想起幼时曾听母亲讲《逍遥游》。

      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朝仓不及积累厚势,便草率开战,其势不足以应对复杂的战局。被母亲拿捏痛点之后,他只好草草鸣金收兵,回过头来回护自己的眼位。

      但母亲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我很少见母亲在棋上,迸发出如此强烈的杀意。

      这不是因为她不嗜好杀棋。正好相反,我见过母亲和外公对弈,偶尔屠龙时脸上露出的小女孩一般欣喜畅快的神情。

      只是绝大多数时候,她赢下一盘棋,无需见血。她懂得如何巧妙地划地,温和地蚕食,引诱对手去啃食她抛出来的无价值弃子,而她自己占据先机,一点点、一点点地将棋局推向自己绝对占优的局面。

      今日不同。

      今日,她为朝仓亮刀。

      绝境之下,朝仓三郎竟逼出几着妙手,在万死之中,造了一个后手劫。

      此时未时刚过,日已偏西。棋局已进行了足足七个小时,我饥肠辘辘,小腿都有点打战,被太阳晒得几乎站不住。可棋盘两侧的朝仓和我母亲,除却偶尔以水润唇之外,什么也没有用。

      浅野几次提议暂且封手,休息之后再战。朝仓决意不肯,面容赤红,用着他仅会的几个中文字,对母亲喊:

      “下啊!下啊!□□!我不会输!”

      他已战红了眼。

      母亲默然低首,又觅得一处劫材。

      接下来的五十手劫争中,母亲用冷静强悍、无可挑剔的算路,一点点逼死了朝仓的最后一丝希望。

      垂死挣扎已久的朝仓,最终走向劫尽棋亡的结局。

      母亲赢了!

      台下,我们忍不住互相投去狂喜的神情,暗暗碰着彼此的手,像是在交换胜利的讯息——这只不过是小小的、一盘棋的胜利,却是自兵败城破之后十余天的压抑里,我们唯一的喘息时刻。

      人群躁动,日本兵高声喝止,举枪威吓,要我们安静,驯顺。我们却像不知怕似的,望着大盘痴痴傻笑着……

      那天,母亲很晚才回到家。她说,浅野请求她留下来复盘。

      我问:“那个叫朝仓的呢?他不复盘么?”

      母亲摇摇头:“他好像受了很大打击,下完棋之后就回到住处去了。”

      我才不在意这些日本人如何,立马把朝仓抛到脑后,坐在桌边小口小口珍惜地吃母亲带回来的面包和罐头,肚里一阵饱足的温暖。

      那一刻,母亲是我的英雄。

      她不仅给我、给身边的人带来食物,她还给这个镇子带来尊严,和一丝胜利的希望。

      第二日、第三日,日军派出另外两名棋士应战,母亲又取得两局酣畅淋漓的连胜。每一日,我都翘首站在大盘之下,为母亲技艺之高妙、棋路之缜密、布局攻杀之无懈可击,感到深深的敬服。

      随着母亲在纵横十九道之间不断攻城略地,渡方镇民心浮动。唯一不为此感到高兴的,只有我的母亲。

      她说,这十番棋,她非赢不可。但这会带来新的危险。

      一开始我并没有懂这句话。

      直到严阿婆告诉我,短短两日内,镇上接连有三户人家被日寇灭门。严阿婆说,这是因为他们不肯再服从了。

      母亲的胜利,催动着国人奋起抗争,同时也让受辱受挫的日寇越发残暴。日寇暴行镇压之下的所谓“亲善”,再也无法粉饰太平。

      我问母亲:“鬼子会不会恨你?你会不会有危险?”

      “十番棋还没下完,鬼子不会对我下手。”母亲认真地看着我,“但你一定要小心,尽量不要出门。”

      我没有听母亲的。

      第四日比赛,我还是准时来到文庙观赛。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日,母亲的对手,竟又是朝仓。

      朝仓仍是一袭纹饰尊贵的羽织长袴,身上的衣服却似来不及换洗熨烫一般,皱巴巴的,领口歪斜。他的面容是透支后的青白,下巴上冒出新鲜的胡渣,两眼通红,整个人显得凌乱而焦躁。

      浅野解释说,由于朝仓战胜了本应应战的冈本,浅野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将关键的第四局交给他。

      过去的这几天里,朝仓必然反复复盘他落败的那盘棋,又研究了母亲和其他几名棋手的对局。第一局那样大意轻敌、贸然开战的错,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我再一次为母亲暗暗捏了一把汗。

      这一局棋,双方开局平稳,如龙虎斗之前的试探,前四十手,看不出形势优劣。母亲后手持白,稳扎稳打,占领角部,朝仓则选择牢牢建立起外势,意欲向中腹进军。

      母亲很快察觉到朝仓的意图,几手小飞、点刺,凌空几步,罩在黑棋之上。

      几番扭打之后,母亲成功瓦解了朝仓建立的外势,在上角分断一处棋筋。如果能将这处棋筋顺利吞吃入腹,母亲左上一片白棋实地,都能取得安定。

      我在心中暗暗叫好。

      这步棋尚不足以定胜负,但对朝仓来说,也是极大的打击。

      接下来,朝仓陷入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长考。

      此时棋局刚进入中盘,局面并不太复杂,我趁着朝仓长考,也观察起了盘面。

      朝仓被分断的黑子棋筋,势孤无援,所能借而求生的只有两处:

      一是将黑子分断的三枚白子。如果能利用这三枚白子气紧的特点,或许能逃出生天。

      二是这黑子棋筋下方,有三枚早在布局时期就被白子枷吃的黑子。

      所谓枷吃,意味着白子在黑子左右布下包围,看似没有直接接触黑子,占用黑子的气,却如刑枷一般,牢牢锁住黑子。无论黑子从哪个方向长,都无法逃出白棋的包围,不能延出一口气来。

      这三枚黑子求生无门,但或许可以利用——

      果然,一小时后,朝仓终于落子,将被枷吃的黑子长出一气。

      这步棋,从棋理上来看,无异于送死。

      但随着这步看似无益的棋出现,局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此时,如果母亲选择吃死这几枚试图逃跑的黑子,必须挡,此时黑棋点刺,白棋被迫再应一手。由于新的黑棋的出现,上方被分断的棋筋有了照应,这个时候攻击白棋、趁乱出逃,便成为可能。

      好一招围魏救赵。

      但如果母亲不应,任被枷吃的黑棋出逃,损失不在这几枚棋筋逃跑之下。

      大盘之上,贾先生演示了这两种可能性,脸上热汗连连,止不住地感叹:

      “好棋呀!这是好棋呀!冯夫子该当作何选择?”

      令我震惊的是,母亲很快落子,她如没有发现朝仓的计划一般,选择将枷吃的黑棋吃死。

      图穷而匕首现,朝仓果然小飞再靠,向分断自身棋筋的白棋发起攻击,试图联络——

      母亲没有回应。

      我犹记得我看到那一步棋时的震惊。

      母亲似完全无视了朝仓花费一个小时精心谋划的出逃计划,在上方边部轻轻补了一手棋。

      一手和当前的激战全然无关的棋。

      我几乎想要冲到台上,摇着母亲的肩,对母亲大叫:

      你难道不知道这几枚棋筋有多关键吗?这几枚棋筋出逃,多少领地被朝仓的黑棋掏之一空?这是多大的损失啊!

      连朝仓也很诧异的样子,抬头瞪视母亲好一会,才低头继续行棋。

      多年之后,我再回想那天的母亲,才意识到,母亲看到的棋盘,和我们看到的、和朝仓看到的,都不一样。

      我们被朝仓那一手绝妙的出逃震慑了,我们心中只记得那几枚棋筋的价值。

      母亲看到的是全盘。

      对她来说,那几枚棋筋看似很大,但对于全局而言,远不如她早早在左上边部站稳脚跟。

      幼年学棋时,母亲曾一次次在复盘时教导我:

      “要记得,弃子争先,天元。”

      我抽抽噎噎地说:“可是我舍不得。”

      “那是因为你的心还不够大,你的眼还不够阔。”母亲笑说,“心大了,装的就不是一己得失,个人荣辱,而是一整个民族、集体。眼阔了,你看到的就不止我们的小家,而是大家,我们的国。”

      最后,母亲说:“天元,你永远要记得,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当最重要的取舍时刻来临的时候,心要狠。”

      在这一点上,没有人能胜过我的母亲。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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