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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   逃出那几枚棋筋之后,朝仓很是得意,觉得占了上风。

      但接下来的七十几手里,即便他始终不敢大意,棋路小心审慎,仍感到盘面并不占优,甚至竟如被白蚁蛀空的老树,一点点倾颓下去。

      朝仓的思考时间越来越长。

      他似乎已经不在计算下一步的下法,而是在不断地点目,在不可置信之中,反复意识到同一个事实:

      他输了。

      他竟然输了。

      在他如此谨慎的情况下,在他自认为把每一步棋下到最好的情况下,在他甚至下出了空前绝后的一手妙棋的情况下——

      他竟然又一次,输给了一个□□女人!

      朝仓猛一拍案,挣扎起身,要向母亲扑去。

      棋桌上的黑白子被镇落,滚了一地。

      母亲起身后撤了几步,仍被朝仓紧紧抓住手腕。他神情癫狂,散乱的额发罩住猩红的眼:

      “你告诉我,我输在哪?我输在哪?为什么?为什么?”

      浅野从殿后大步而出,神情不悦,按着朝仓的肩,用日语说了什么。朝仓这才放开挟着母亲的手,惨白着脸,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离去。

      母亲站直身子,揉了揉被抓得红肿的手腕,神色平静。

      浅野面无表情地转向母亲:“今天这局棋,是你赢了。”

      母亲轻轻颔首。

      我们观赛的人也按捺着兴奋散开。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就在那局棋结束之后,离开文庙的朝仓,在自己的房间里剖腹自尽。

      他留下了一封遗书,说自己的失败给家族带来耻辱,给天皇拯救大东亚的崇高行动蒙羞。他不是一名合格的日本棋士。他已无颜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只深悔幼年学棋,误尽一生。

      离开文庙后,我没有立即回家,而是由何伯牵着,去他家坐了坐,和他聊了聊这盘棋,等到晚饭时分,从浅野处回来的母亲来接我回家。

      我家门前,残阳映血,腥气扑鼻。

      母亲及时地掩住了我的眼睛。

      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到了。

      穿着我送的新衣的平顺,开膛破肚,像个破娃娃似的倒在我家门口。日本士兵用他的血,在我家墙上、门上,涂满了羞辱的日语。

      平顺脖子上那脏兮兮的红绳断了,落在血泊之中,更脏、更黑。

      再一旁,是被刺刀掼死的严阿婆。她双目瞪大,看着平顺的尸体,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神情。

      我脑中一片空白。

      母亲的手仍挡在我的眼睛上,我能感觉到她正在不住地颤抖着。她推着我,穿过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走进家中门内。

      母亲又一次把我关在地窖里。

      地窖昏暗闷窒,潮热的泥土气息之间,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腥气。黑暗中,我怕得浑身发抖,生病似的,控制不住地一遍遍回想方才看到的一切。

      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

      鬼子没理由杀严阿婆和平顺。

      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鬼子知道浅野给冯照慈的儿子送了衣服。如今全镇能穿得了这么好的新衣服的小孩,必是冯照慈的儿子无疑。

      可惜平顺不会说话,他解释不了,只会哭着大喊娘啊,娘啊。

      最懂得服从的严阿婆,在那一刻也反抗了吧。

      ……

      脑中一片混乱,我混混沌沌睡去,迷蒙间感觉有人用冰凉潮湿的手,摸了摸我的脸。是母亲。

      她告诉我朝仓剖腹一事。鬼子因此报复。

      “是我们害死了严阿婆和平顺吗?”我问。

      母亲替我擦泪:“不,是日本人。”

      她的语气里,含着山雨欲来一般的愠怒。

      第二天我醒来时,门前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血腥味也淡了很多,屋前一片未干的水迹。母亲形容疲惫,却仍要去下第五局棋。

      这一天,和母亲对弈的,是本该在前一日出战的宫本。

      朝仓惨死,似乎对他造成了影响。他一边下棋,一边用羽织的袖口擦拭圆胖脸上涔涔而下的汗,棋风怯懦畏葸。

      而反观母亲,在精神极度不济的状态下,竟状态奇高,行棋大胆,思路诡谲,每着棋都透露着杀意。

      这样的母亲,将宫本逼至崩溃,只花了不到八十手棋。

      第五盘在狂风骤雨一般迅疾的局势之下结束了。

      我长舒一口气。

      所谓十番棋,赢下六局者即胜。只消再赢一局,母亲就取得了十番棋战最后的胜利。

      ——但,赢棋之后,率先提出十番棋对局的日本人,骑虎难下,恼羞成怒,会撕下他们虚伪的假面吗?

      让日本人丢尽脸面的母亲,会遭到怎样猛烈的报复呢?

      我会是下一个平顺吗?

      随着胜利将至,死亡前所未有地逼近。可就在这第五局压倒性的大胜之中,我恍然明白,母亲在棋盘之上取得的荣耀与尊严,高于一切,鲜血掩盖不了,屠杀征服不了。这是母亲无论如何也要下棋、全镇人顶着刺刀的威胁也要来文庙看棋的原因。

      而我愿意为这一刻的胜利,交出我尚未展开的整个人生。

      我不再害怕了。

      夜里,我们躺在竹篾之上,母亲用柔软的臂膀搂着我,一下又一下轻拍着我的胳膊,像在哄睡。

      北窗大敞,夏夜宁静微凉。我们不聊明日的棋,不聊乱世之下缥缈无定的未来。我们像和平的日子里那样,吹着夜风,说着渡方镇过去的事,直到我入睡。

      天明,我们迎来了十番棋的第六日,决胜的时刻。

      棋局序盘,母亲延续前一日的状态,棋势汹汹,寸步不让,棋风迅猛而强硬,逼迫对手一点点交出棋局的主导权。

      如此行至六十手时,浅野突然从殿后走至殿上,示意封手。

      随后,他命下属从台下观战的人群之中,将我捉着胳膊拖曳出来,“请”到文庙高殿之上。

      我被拽了个趔趄,恨恨地瞪着浅野,浅野恍如未觉地笑了笑。

      这一天,他竟不穿暗绿色的军装,改换一身深蓝色的和服,取下了皮质手套的手,在我肩颈之间,将触未触地抚摸着。他含笑道:

      “小朋友,你觉得今天这局棋如何呢?”

      我朗声接话:“我姆妈下得很好,又要赢了,鬼子是下不过我姆妈的。”

      母亲想拉过我的手,浅野却先她一步,摁住了我的肩。他的手很沉重,秤砣似的落在我的肩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可他的脸上却缓缓提起一个笑:

      “冯君的儿子不懂围棋啊。这只是一个开头,看得出什么呢?”

      母亲道:“我的儿子不懂棋,你不必把他拉上来难为。”

      “不懂棋,更是要多看,多学。”浅野微笑,“我也有一个这么大的千金,粉雕玉琢,很是可爱。离乡之前,我每日将她抱在膝头学棋。”

      母亲警惕地定定看向他。

      浅野没有得到回应,蹲下身,面向我。他挨得很近,像是年长的兽,用鼻息轻轻拢住他的猎物。我能看清他髭须中掺杂的星白,嘴角提起时皮肤僵硬的褶皱,眼白之中一点浊黄的颜色。

      “小朋友,今天,就坐在你母亲旁边看棋吧。”他说,“看看我与你的母亲,谁更胜一筹。”

      浅野接过了这盘棋,成为母亲的对手。

      母亲曾说过,她与浅野谈棋几日来,深知浅野虽无日本棋院授予的职业段位,但这些年侵略途中,一直用意钻研,棋艺不在朝仓之下。

      再加之浅野对母亲的了解,远胜以往出战的任何一名日本棋士。

      这盘棋注定不易。

      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在近处看这盘棋接下来的发展。

      由于先前那名日本棋士不敌,让我母亲的白棋占足外势,此时盘面之上,白棋已建立起向中腹发展的形状。

      浅野执黑之后,先顺着前一名棋士的思路,布局二三十手。

      随后,便向母亲的外势破空而去。

      一枚孤立的黑子,强蛮无理地扎进母亲的空中,意图侵消她的势力,在白棋的空中治孤做活。

      这是方才那个眼看母亲势如破竹连胜五日被吓破了的胆的日本兵,所不敢做的事。

      母亲沉思片刻,并没有立即罩在其上,封锁开战,而是慎之又慎地小飞一手。

      白子逼近,浅野的黑棋不让不退,借用白棋自身形状薄弱的特点,又是几轮试手,逐渐构建起一个眼位的轮廓。

      围棋,双眼成活。

      制成两眼,便是浅野治孤的目标。

      母亲仍旧无意与黑棋相碰,只是左右夹击,在削弱黑棋的同时,补强自身的形状。

      浅野执棋的手微顿。

      我听见他含着冰冷的笑意,抬眼开口:“冯君疼爱儿子,竟到了让棋避战的地步么?”

      母亲亦从盘面上抬起脸来。

      “若你以为我请令郎观战,是要挟你,凭人质赢棋,冯君便是大大低估了我。”他的语气渐重,渐硬,“我不是要你输,而是要你发挥出极致,发挥出最好,让我下得精彩、过瘾,不枉我花了这么多人力,时间,从中国的臭棋篓子里,发掘出一个还过得去的冯照慈,明白么?”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我,目光如看死物,牵起一个微笑:

      “这样吧。棋有两眼,人亦有两眼。你让我活出一只眼,我便剜去你儿子一只眼,这样,好不好玩?”

      母亲脸上乍然腾起怒意:“你敢碰我的儿子……”

      浅野霎时哈哈大笑起来:“冯君,我只是玩笑,请继续下吧。”

      说着,他拈子,在孤棋之上,拆二一跳。

      所谓拆二,意味着两枚黑子之间,隔了两个空。这样的距离,使得两枚黑子之间的联系摇摇欲坠,仿佛猎物伸出鲜美而脆弱的颈部,引诱白子的攻击。

      我看到母亲夹着白子的手,在颤抖。

      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便点刺在两子之间。

      在母亲落子的瞬间,我脑中陡然轰的一下:——不对。

      点刺是破眼的本手,看似杀气腾腾,破坏黑棋即将成型的眼位,但一手棋能否发挥出最大的效用,不仅要看它落在哪里,更要看它什么时候落下。

      母亲点刺的时机,大错特错。

      杀棋,讲究关门打狗。

      此时治孤的黑棋,仍能利用左右两侧尚不够厚的白棋的断点,和己方盟友相联络;纵使左右两边脱逃失败,向上几步,也有脱逃的可能。

      这手点刺,在尚且没有封门的情况下,急于破眼,却又无法彻底分断拆二的两枚棋子。

      与废棋无异。

      一着不慎,白棋步调全乱,纵使母亲接下来几手棋都踩中黑棋痛点,但这局棋的先手,已毫无疑问地递交到浅野的黑棋手中。

      得势的浅野顺势而上,在白棋大空之中掀起作战,侵城略地,大肆搜刮。

      五十手混战之后,浅野忽地将棋子向碗中一掷,仰面大笑起来。

      盘上,黑棋治孤已然成功。

      “怎样,冯君,还要接着下吗?”浅野大笑起身。

      母亲颔首,右手从棋碗里拾起两枚白子,放在棋盘之上:“我输……啊!”

      一柄步枪的枪托,重重砸在了母亲右手的虎口处,鲜血迸溅,木质棋盘竟也砸出一个深坑。

      浅野仍嫌不够似的,大笑着,高举起步枪,反复地向下砸去。

      枪托重击棋盘时,嘭响之间,有骨肉被挤压、捣烂的恐怖声响。

      母亲生生受着,脸色惨白,脸上满是冷汗,失去了惨叫的力气,下唇被咬烂,满口是血,几乎昏死过去。

      我哭着大叫:“姆妈!姆妈!”

      浅野玩尽兴了,才把从身侧士兵处借来的步枪还回去。蓝色和服上溅了深红的血点,他浑不在意地随手一拭。

      “昔年井上幻庵费劲千辛万苦访华,意图来围棋发源之地求学,惜遇风暴而止,终身抱憾。今日我奉天皇之名,征服□□,遍寻国手、棋士,原来竟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浅野大笑着,抬脚一踢母亲身下的椅子。母亲的身体像一个破布袋似的,随着椅子重重倒地,残破的右手压在身下。

      那一刻,我怀疑母亲已经死了。

      但很快,她的胳膊动了动,勉强支起了一点身子。

      浅野抬脚,又一次碾上她的右手:

      “冯君,不必担心,虽然你输了这一局棋,但你仍是我杀了三十七个棋手之后,见过最惊艳的一个。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你儿子。我要你活着,还会给你药品和绷带,明天,还有第七局棋。”

      这一晚,几个日本兵把我们架回家中,扔到地上。

      我爬起来,用浅野给的医药包,替母亲上药。

      母亲受伤的右手放在我的手中,没有手的形状。大拇指整截断裂,食指和中指的血肉融在了一起,分不开。我用绷带包扎着滚烫的肢体,鲜血汩汩地从绷带之间溢出来。

      我哭着说自己弄得不好,母亲虚弱得只剩下微笑的力气。她嘴里含着一块防止咬到自己舌头的破布,只能含糊地鼓励着我。

      “是因为我吗,妈妈?是因为你怕浅野伤害我,所以才下那手点刺的,对吗?”

      母亲一怔,取下了口中的破布,带着颤抖的微笑,问我:“天元也知道那手点刺下错了?”

      “我当然知道,那根本就不像你的棋!”

      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眼神哀伤:“那就好。”

      等这恐怖的一切结束,我带着一身血污,倒头就在床上睡着了。

      ……

      凌晨时分,迷迷糊糊之间,我好像听到了枪声,和炮响,延绵不绝。

      还有人的奔逃声,尖叫声。

      自打城破,渡方镇一直处在鬼子的绝对镇压之下,每晚都是压抑的宁静,偶尔划过几声锐利的枪响。

      许久没有这样混乱的声响。

      我正疑心是梦,一只冰凉的手推了推我的脸。

      母亲温柔地呼唤我:“天元,天元醒醒。”

      我睁眼。

      屋内,燃着一只白蜡烛。

      烛光莹莹,映着母亲满是泪水的脸。

      我仿佛意识到什么,脑中有一根紧绷着的弦忽一下断裂,几乎喘不过气来。

      “没时间解释了,”母亲怀中抱着一个布袋,那是我们二人的行李,“我们要离开渡方。”

      我迷茫地被母亲牵着,走出家门,走进奔逃出城的人群之中。

      我回头看。城东,曙色与火光,灼烧了半边天。

      城镇上驻扎的绝大多数日本兵都派去东边,城门守卫不严,给困在陷落的城中的老百姓,留下了一条珍贵的生路。

      一旁有人交谈的声音:

      “怎么又打起来了?不是说打不过日本人么?”

      “你还不知道!昨天傍晚,有人在那个浅野和太郎住的地方设了埋伏,浅野一回家,就被嘭地炸死了!鬼子乱成一锅粥,之前跑出去的咱们的人,就又打回来了……”

      “有这么容易知道浅野住的地方?还设埋伏?”

      “哪来这么多问题!终于有机会跑出城,还不赶紧?”

      我有无数的问题想问。

      关于那手点刺,致命的败着——

      那真的是母亲情急之下的失误吗?

      再进一步想,浅野的拆二一跳,难道不是母亲通过先前的试探手,一步步使得浅野非在此处落子不可吗?

      母亲想要的,是不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在不引起浅野疑心的情况下,走出最错的一步棋?

      我越想,越觉得扑朔。

      母亲却一路沉默着。

      走出城门的那一刻,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向生我养我十年的渡方镇——

      在熹微的晨光之下,我看见城门上,侮辱意味极强地挂着一具尸体。垂落的身体上,遍布着凌虐之后的血痕。

      鬼子捉住了刺杀浅野的人。

      又或许,这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深入虎穴的暗杀之中,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性。

      正在鬼子用刑拷问之时,与这场暗杀相配合的城东-突袭战,突然爆发。于是他们只好匆匆杀害了他,将尸体枭首,挂在城门上,震慑所有在混乱之中逃出城的人。

      这一次,面对鲜血淋淋的尸体,母亲没有捂住我的眼睛。

      她没有回头,流着泪往前走着,任由我在巨大的震惊和痛苦之中,长长地凝视着城门之上的身影,甚至没有催促我走快一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父亲。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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