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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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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霜降染叶,瓮底藏香
竹亭的青石板上凝着层白霜,像谁撒了把碎盐。林瑜推开木门时,檐角的铜铃被霜裹着,晃起来只发出闷闷的“嗡”声,倒像是怕惊扰了这清晨的静。后院的菊花开得正烈,墨紫色的花瓣沾着霜粒,看着冷冽,凑近了闻,却有股执拗的香,像藏在冰里的火。
“瑜姐,陈大爷送了筐柿子来!”虎子的声音撞碎了寂静,他抱着个竹筐从院外跑进来,筐沿的柿子红得发亮,有的已经软得快裂开,甜香混着霜气漫开来。竹筐底垫着层梧桐叶,是刚从树上摘的,叶缘还带着点青,被柿子的汁水染出些褐色的斑。
林瑜接过竹筐,指尖触到柿子的软,像碰着团暖乎乎的云。“这是陈大爷院里的‘火罐柿’,”她拿起个软透的,用指甲掐开个小口,“去年结得少,今年倒丰产了。秀儿奶奶以前总说,霜降的柿子最养人,得趁着软乎吃,不然过两天就涩了。”
虎子急着要尝,被苏晓按住手:“先别急,得挑软的吃,硬的得焐。”她从灶房拿来个陶瓮,“把硬柿子放瓮里,埋在灶膛边的热灰里,过三天就软了,比直接放着甜。”瓮身还留着去年腌芥菜的盐霜,摸起来糙糙的,倒透着股踏实的烟火气。
暮椿背着捆干柴从后山回来,柴捆上的野山楂被霜打红了,像串小灯笼。“陈大爷说,今天霜降,该腌点柿子醋了,”他把柴靠在灶边,拍了拍身上的霜,“去年的醋快见底了,泡萝卜、拌凉菜都离不得。”
林瑜想起储藏室里还有个旧陶缸,是秀儿奶奶腌醋用的,缸底刻着“霜降”二字,笔画里嵌着经年的醋渍,闻着就带着酸香。“那缸得先洗干净,”她擦了擦筐里的柿子,“秀儿奶奶说,腌醋的缸不能沾油,不然会坏,得用淘米水刷三遍,再晾一天。”
虎子自告奋勇要刷缸,搬着陶缸往溪边跑时,脚下一滑,差点摔了——青石板上的霜化了些,滑溜溜的像抹了油。暮椿眼疾手快扶住他,竹筐里的柿子滚出来两个,摔在地上,红浆溅得满地都是,像幅没章法的画。
“可惜了这两个。”苏晓蹲下身,用草叶擦着地上的浆,“不过摔碎的正好做醋引子,秀儿奶奶的方子上写着,‘用霜降日摔碎的软柿,发酵更快’。”
暮椿把陶缸扛到溪边,虎子舀着淘米水往里灌,两人配合着刷缸,水花溅得满身都是。林瑜和苏晓则坐在竹亭里挑柿子,软的挑出来装在盘里,硬的放进陶瓮焐着,摔碎的捡起来放在粗瓷碗里,等着拌醋曲。
“你看这柿子蒂,”苏晓捏着个蒂给林瑜看,“像不像朵小莲花?秀儿奶奶以前总把这蒂晒干了,说泡水喝能治打嗝。”蒂上的绒毛沾着点白霜,摸起来软软的,倒真有几分莲座的模样。
陶缸刷干净时,太阳已经爬高了些,霜渐渐化了,青石板上洇出些水痕,像谁偷偷哭过。暮椿把缸抬到院里,倒扣在竹架上晾着,缸底的“霜降”二字在阳光下泛着浅光,像在催促着什么。
虎子蹲在灶膛边,把装硬柿子的陶瓮埋进热灰里,只露出个小口透气。“三天后就能吃了?”他扒着瓮沿往里看,眼睛瞪得溜圆,“我要第一个吃最大的那个!”
“少不了你的,”林瑜笑着往碗里撒醋曲,“先把这碎柿子拌好,等缸晾透了就装进去。”醋曲是去年留的老曲,黑褐色的粉末,带着点霉香,拌进柿子泥里,瞬间就被染成了深褐色,像揉进了把陈年的光阴。
暮椿去井边打水时,发现井台边的青苔上结了层薄冰,映着天的蓝,像块碎了的镜子。他弯腰提水,桶绳在冰上划出细痕,忽然看见井壁上有个熟悉的刻痕——是秀儿奶奶量身高的记号,最上面那道停在齐他胸口的地方,旁边用小字刻着“六十三岁,霜降”。
“这是秀儿奶奶最后一次刻的,”陈大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手里拄着拐杖,杖头在冰上点出个小坑,“那年她染了风寒,还非要来井边量,说‘霜降不量,来年长不高’,结果转年春天就走了。”他望着井里的水,“她总说,井水里藏着光阴,你看这冰,冻住的不是水,是去年的影子。”
暮椿把水提回来时,桶沿结了层薄冰,他用手掰下来,冰碴在阳光下闪着光,像碎了的星。林瑜接过水桶,往晾透的陶缸里倒了半缸水,又把拌好的柿子泥倒进去,用竹棍搅匀。泥浆在水里翻涌,像朵不断开合的墨色花。
“得蒙上纱布,”苏晓找出块洗得发白的粗布,“防着灰尘,还得让它透气。秀儿奶奶说,醋是活的,得呼吸才能酸得透。”布角绣着朵半开的菊,是去年她闲时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倒透着股认真。
缸口蒙好布,压上块青石,林瑜忽然想起秀儿奶奶的话:“腌醋就像熬日子,得等。天越冷,醋越香,等明年开春开封,酸得能掉牙,却越吃越有滋味。”她摸着缸壁的“霜降”二字,指尖能感受到刻字时的用力,像在跟光阴较劲。
中午的太阳暖了些,霜全化了,竹亭的茅草顶滴着水,像串断了线的珠子。虎子从灶膛边刨出个烤红薯,外皮焦黑,剥开后内里金黄,甜香混着柿子的香漫了满亭。“瑜姐你看,红薯心是流油的!”他举着红薯跑过来,烫得直换手,红薯汁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青石板上,很快凝成了小小的糖块。
苏晓把软柿子剥了皮,放进石臼里捣烂,准备做柿子饼。“加点糯米粉,蒸出来像糕,”她边捣边说,“我娘说,霜降吃点甜,冬天不怕寒。”石臼里的柿子泥泛着橙红的光,像揉碎了的晚霞。
暮椿坐在门槛上,削着根竹条,准备编个新的竹筛。竹条的青绿色在他手里慢慢变成浅黄,削下来的竹屑卷成小筒,落在地上像堆蜷着的小虫。“等醋腌好了,用新筛子晒萝卜干,”他抬头看了眼陶缸,“陈大爷说,去年的萝卜干太细,今年得切粗点,嚼着才有劲。”
林瑜靠在竹柱上,看着他们忙碌——虎子舔着手上的红薯汁,苏晓捶打着柿子泥,暮椿的竹条在阳光下闪着光,陶缸在院角静静立着,像个藏着秘密的老人。檐角的铜铃终于化了霜,风过时,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倒像是在为这霜降的日子唱支小调。
她忽然想起秀儿奶奶腌的第一缸柿子醋,那年她才八岁,站在缸边看奶奶撒醋曲,奶奶的手糙糙的,沾着黑褐色的曲粉,却把缸擦得干干净净。“日子得有点酸,”奶奶摸着她的头说,“不然光甜,腻得慌。”
如今奶奶不在了,可缸还在,方子还在,他们还在按部就班地腌醋、做饼、等柿子焐软。阳光穿过竹缝落在陶缸上,把“霜降”二字照得发亮,林瑜忽然觉得,所谓传承,不过是把去年的日子,换种方式过在今年——就像这缸醋,用着旧缸,按着老方子,却装着新一年的柿子,酿着新一年的酸,等到来年开封时,酸里带着的,仍是当年那股子踏实的暖。
傍晚时,陶瓮里的硬柿子焐软了两个,虎子抢着吃了一个,甜得眯起眼睛,嘴角沾着橙红的汁,像只偷喝了蜜的小兽。苏晓的柿子饼蒸好了,放在竹筛里晾着,热气裹着甜香飘出老远,引得隔壁的阿黄狗都跑来,趴在院门口直摇尾巴。
暮椿的竹筛编了大半,青黄相间的纹路像片小小的田,等着装明年的萝卜干。林瑜坐在院角,看着那缸新腌的醋,布面上的菊花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缸里的柿子泥说悄悄话。
天色渐暗,竹亭的灯亮了起来,照得陶缸的影子长长地铺在地上,像条通往去年的路。林瑜知道,等明年开春,这缸醋会酸得呛人,却也会让萝卜更脆,凉菜更鲜,就像那些藏在日子里的酸,咬下去时皱眉,回味起来,却满是踏实的香。
霜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细的雪子,落在陶缸的布面上,簌簌地响。林瑜把油灯调亮些,光透过布,在缸壁上投下朵晃动的菊影,像在给这缸醋,添了点温柔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