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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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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雪子落时,瓮底香初酿
竹亭的檐角垂着冰棱,像谁用透明的刀子,在檐下悬了串锋利的省略号。虎子裹着件过大的棉袄,袖口能盖住半只手,却仍踮着脚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从灶门蹦出来,舔了舔他冻得发红的鼻尖。“瑜姐,瓮里的柿子该软透了吧?”他的声音裹着白汽,刚出口就凝成小雾。
林瑜正用布擦着那只刻着“霜降”的陶缸,布是去年的粗麻布,洗得发灰,却仍结实。缸壁上的水渍被擦成淡淡的云纹,“霜降”二字在水汽里若隐若现,像浸在水里的石头。“急什么,”她回头时,鬓角的碎发沾了点白,是刚飘进来的雪子,“陈大爷说,焐柿子得等雪子落透,不然总带着点涩。你听这雪子打在棚上的声儿,沙沙的,像在给柿子哼催熟的歌呢。”
苏晓从里屋出来,手里捧着叠干净的蓝布帕子,帕角绣着半朵梅,针脚在灯下泛着光。“刚把腌醋的缸挪到里屋了,”她呵了呵冻红的手,“外面雪子越下越密,别冻着缸里的曲种。虎子,过来暖暖手,灶膛边烤烤去,看你手冻的,跟红萝卜似的。”
虎子嘻嘻笑着凑过去,手背贴在灶壁上,烫得直缩手,却舍不得挪开。“晓姐,你绣的梅快成了吧?上次看还缺片花瓣呢。”苏晓把帕子往竹篮里收,指尖划过那道未绣完的弧线:“等把这缸醋的布罩缝好就绣完,急什么?好东西都得慢慢磨。”
暮椿掀开门帘进来时,带进股风雪气,他肩上扛着捆干松枝,枝桠上还挂着雪子,一进门就簌簌往下掉。“后山的松枝燃得久,”他把松枝靠在墙根,拍了拍身上的雪,“刚才路过陈大爷家,他让把这筐山楂捎过来,说泡在醋里能解腻。”
竹筐里的山楂红得发亮,像堆小灯笼,表层结着层薄冰,冰壳里裹着细密的绒毛。林瑜拿起一颗,冰碴子在掌心化了,留下点凉丝丝的痒。“陈大爷倒还记得,去年泡的山楂醋,虎子一顿能喝小半碗。”
“那是!”虎子从灶膛边探出头,嘴里还叼着半块烤红薯,“酸溜溜的,配着红薯吃正好!瑜姐,今年多泡点呗?”林瑜笑着点头,指尖捏碎颗山楂,酸液溅在舌尖,让牙根一阵发软:“少不了你的,不过得等醋发酵透了,不然山楂会烂在里头。”
苏晓已经找出了针线笸箩,坐在炕沿边缝布罩。粗麻布在膝间摊开,她用牙咬断线头,针尾的银铃叮地响了声。“暮椿哥,你看这布罩的花边这么缝成波浪形行吗?”她举起来比划,布边在灯下晃出层柔光,“秀儿奶奶以前总说,布罩得缝得花哨点,不然醋会觉得闷。”
暮椿正用斧头劈松枝,木屑混着雪子落在脚边。“挺好,”他抬眼时,睫毛上沾着的雪子闪了闪,“秀儿奶奶的法子总没错。对了,刚才劈柴时见着井台边的冰裂了道缝,明天得找块石板盖上,别让虎子去那儿玩,摔着。”
虎子嘴里的红薯还没咽完,含混着应:“知道啦,我才不傻呢!”他忽然想起什么,从灶膛里扒出个烤得焦黑的土豆,吹了吹灰就往林瑜手里塞,“瑜姐你尝尝,我特意埋在热灰里的,保准面!”
土豆皮一掰就裂,热气裹着土腥味涌出来,黄瓤沙沙的,烫得人直换手。林瑜咬了口,绵密的沙质里藏着点焦香,像把秋天的太阳嚼进了嘴里。“慢点吃,”她帮虎子擦掉嘴角的灰,“看你这脸,跟灶膛里的包公似的。”
雪子渐渐密起来,打在棚顶的声音从沙沙变成簌簌,像有无数只小蚕在啃桑叶。苏晓的布罩缝得差不多了,波浪形的花边在灯下起伏,她忽然停了针:“说起来,秀儿奶奶以前总在雪子天讲她嫁过来的事,说那天也下着雪子,她爹牵着她的手,走了十里地才到这儿。”
林瑜往灶里添了根松枝,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灶壁发红。“我记得她还说,当时陪嫁的木箱里,就装着个跟咱们这只一样的陶缸,”她指了指里屋,“说那缸是她娘传的,腌过三十年的老醋,缸底结着层厚厚的醋母,像块黑琥珀。”
暮椿把劈好的柴码成整齐的垛,柴缝里卡着的雪子慢慢化成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洼。“后来那缸醋呢?”他问。苏晓的针顿了顿,线在布上拉出条长痕:“秀儿奶奶说,那年闹饥荒,村里没吃的,她把醋缸砸了,刮下缸底的醋母煮野菜,说酸能开胃,救了好几口人。”
虎子啃着土豆,忽然抬头:“砸了多可惜啊……”林瑜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温度融了他发间的雪子:“不可惜,物件再老,也得为人活。秀儿奶奶说过,再好的缸,不装新醋也是块死泥。”
雪子敲着棚顶,像在应和这话。苏晓把缝好的布罩叠起来,花边在布堆里若隐若现:“布罩缝好了,等明天雪停了,就给醋缸换上。对了,瑜姐,你上次说要酿柿子酒,我把酒曲找出来了,在那个蓝布包里呢。”
林瑜眼睛亮了亮:“正想着这事呢!霜降摘的柿子糖分足,泡出来的酒准甜。虎子,明天跟我去摘剩下的软柿子,得挑那些被雪子打过的,霜打过的果子才不涩。”虎子拍着胸脯:“包在我身上!保证挑最大最软的!”
暮椿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根松枝,火星子在柴堆里慢慢沉下去,留下层暗红的光。“我去把井台的石板搬来盖上,”他抄起墙角的扁担,“你们把屋里的灯点亮点,雪子反光,别磕着。”
门帘被掀开时,风雪卷着白汽扑进来,暮椿的身影很快就裹进了那片白里。虎子趴在窗边,数着他踩在雪地上的脚印,像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晓姐,你说暮椿哥会不会滑倒呀?”苏晓把他拉回来,往他手里塞了个暖炉:“傻小子,你暮椿哥从小在山里跑,雪地里走得比猫还稳。再说了,他脚上的草鞋,是秀儿奶奶用麻绳编的,底上纳了防滑的疙瘩,摔不了。”
暖炉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像揣了个小太阳。林瑜看着里屋的陶缸,布罩还没换上,缸口蒙着层薄纱,隐约能看见里面的柿子泥在慢慢发酵,表面浮着层细密的泡沫,像雪子落在水面的模样。她忽然想起秀儿奶奶说的,醋要发酵四十九天,每天得翻一次缸,让气透出来,不然会闷坏。
“晓,明天咱们轮流翻缸吧,”她轻声说,“秀儿奶奶说翻缸得用竹片,不能沾铁器,不然醋会生锈。我去劈根新竹,你帮我磨光滑点。”苏晓点头,把帕子放进笸箩:“我记得棚角有根去年的竹片,晒得干透了,明天修修就能用。对了,翻缸时得留着点老醋母,拌进新缸里,这样年年的醋味才能连着。”
虎子抱着暖炉打了个哈欠,眼皮耷拉着:“瑜姐,我闻见柿子的甜香味了……”林瑜笑了,帮他把棉袄领子竖起来:“那是瓮里的柿子熟了,等明天摘了泡酒,让你先尝口甜的。快睡吧,灶膛里的火我看着,保证明天早上还有热乎的红薯。”
里屋的油灯昏昏地亮着,陶缸的影子蹲在墙角,像个沉默的老人。雪子还在下,棚顶的声音渐渐匀了,像支绵长的催眠曲。林瑜往灶里添了些碎柴,火光照着她的侧脸,鬓角的碎发上,雪子化成了小小的水珠,亮得像星。
她想起秀儿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日子就像这缸醋,得肯等,肯翻,肯把新果子放进老缸里。酸是酸,可越陈越有底气,拌菜时只消一勺,就把所有滋味都叫醒了。”当时不懂,此刻看着缸口浮起的泡沫,忽然就懂了——那些被雪子打过的柿子,被松枝煨过的瓮,被手温焐热的布罩,甚至暮椿踩在雪地里的脚印,都是在给日子添料,让每一年的味道,都能接着上一年的根。
雪子落在油灯的光晕里,像无数细小的银尘在飞。林瑜把灶门轻轻合上,留了道缝,让火在里面慢慢呼吸。外屋的虎子已经发出了轻鼾,怀里的暖炉还热着,苏晓的针线笸箩放在炕边,帕子上的半朵梅,在灯影里像要慢慢绽开。
暮椿回来时,鞋上沾着雪,他轻轻把石板的事交代了句,便去收拾墙角的柴垛。松枝的清香混着雪的冷冽,漫进屋里,与灶膛的烟火气、陶缸的酸香、柿子的甜香缠在一起,酿成种特别的味道——是这竹亭的味道,是日子在慢慢发酵的味道。
灯芯“噼啪”爆了个小火星,林瑜抬头时,看见陶缸的布罩在风里轻轻动了动,像有什么在里面醒了。她知道,等四十九天后,当第一缕春风吹化檐角的冰棱,这缸醋会带着雪子的清,松枝的暖,还有无数个日夜的等待,在竹亭里漫出第一缕酸香。而那时,虎子会举着新酿的柿子酒,苏晓会绣完最后一片梅瓣,暮椿会劈好夏天用的竹篮,一切都像这缸醋一样,老的根上,正发着新的芽。
雪子还在落,落在竹亭的每一片瓦上,每一根柱上,每一个等待春天的瓮口上,像给时光盖了层薄薄的邮戳,标注着:此程漫长,然岁岁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