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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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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栗子落时
鸡叫第二遍时,林瑜已经背着竹筐站在院门口了。筐底垫着块粗布,是娘连夜缝的,怕栗子壳扎破筐底。爹拄着新削的枣木拐杖走出来,拐杖头包着铁皮,敲在石板路上“笃笃”响,像在数着步子。
“慢点,”娘把两个热馒头塞进林瑜筐里,又给爹裹紧了领口,“山上露重,别脱外套。”她手里还攥着块布,是给栗子去皮用的,粗麻布浸过桐油,滑溜溜的不怕扎。
“知道啦娘,”林瑜帮爹理了理背上的小竹篓,篓里装着水壶和爹的烟袋,“我们中午就回来,给您捎最大的栗子。”
爹“嗯”了一声,拐杖往山上指了指:“走这边,近点,就是陡。”那条路林瑜小时候跟着爷爷走过,坡上长满了酸枣刺,去年暴雨冲垮了半截,得踩着石头跳过去。
刚上到半山腰,爹就停住了,手撑着膝盖喘气,拐杖斜倚在松树上,金属包头陷进泥土半寸。林瑜赶紧放下筐,从篓里掏出水壶递过去:“歇会儿吧,反正不急。”
爹喝了两口,从烟袋里捻出烟丝填上,火镰“擦”地一响,火星落在烟锅里,明明灭灭映着他的脸。“你爷爷当年在这棵松树下埋过酒,”他往树根处踢了踢石块,“说等我娶媳妇时挖出来,结果那年山洪,把酒坛子冲得没影了。”
林瑜往树根处看,泥土里确实有块凹陷,像被重物压过。她想起爷爷的老照片,穿件蓝布褂子,站在这棵松下,手里举着个酒坛子,笑得露出豁了的门牙。
“看那儿,”爹忽然用拐杖指着坡上,“栗子树都挂果了,今年结得稠。”林瑜顺着看去,果然,浓绿的树冠里藏着不少青褐色的刺球,有的已经裂开缝,露出红褐色的栗子壳,像咧着嘴笑。
爬过那段冲垮的路时,爹忽然蹲下身,从石缝里抠出颗野山楂,擦了擦递给林瑜:“酸的,醒醒神。”果子只有指甲盖大,酸得她直眯眼,爹却笑了,说她跟小时候一样,吃个酸的能跳三尺高。
到栗子树下时,太阳已经挂在头顶。林瑜捡了根长竹竿,往最低的树枝上敲,刺球“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厚厚的松针上,溅起细小的土灰。爹则在树下捡,他戴着手套,用布裹着刺球往筐里扔,每捡一个就念叨一句:“这个够大,给瑜丫头炒着吃。”“这个圆,给你娘煮栗子粥。”
有个刺球落在爹的篓子边上,裂开的缝里露出颗油亮的栗子,红得像玛瑙。林瑜跳过去捡,脚下的腐叶一滑,差点摔倒,爹眼疾手快,扔下手里的刺球就来扶她,自己却被石头绊了下,重重坐在地上。
“爹!”林瑜赶紧去拉他,见他眉头紧锁,手捂着膝盖,脸色发白。
“没事,老毛病了。”爹摆摆手,想站起来却疼得抽了口冷气,“你先捡,我歇会儿就好。”他靠在树干上,从烟袋里摸出烟丝,手抖得厉害,半天没对上火镰。
林瑜看着他佝偻的背,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爹也是这样靠在灶门前,咳嗽着给她烤栗子,说“多吃栗子长力气,将来能背动你娘”。她咬了咬嘴唇,把竹竿往地上一戳:“不捡了,我们回家。”
“傻丫头,”爹抬头看她,眼里的红血丝像网,“好不容易来一趟,再捡半筐就走。”他捡起个刺球,用布垫着掰开,取出里面的栗子,饱满得能映出光,“你娘就盼着用新栗子做栗子糕呢。”
林瑜没说话,蹲下来帮他揉膝盖,隔着裤子能摸到骨头的形状。爹的腿是年轻时抬石头砸的,阴雨天总疼,今天怕是又抻着了。“我来捡,您坐着剥。”她拿起布垫,抓起个刺球往石头上磕,刺壳裂开,露出三颗栗子,滚在松针里,像躲猫猫的小孩。
爹剥栗子的手很稳,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却总能避开刺尖,把栗子完整取出来。他剥好的栗子放在个小布袋里,已经攒了小半袋,个个圆润饱满。“这栗子得用粗沙炒,加把糖,炒得壳裂开,香得能飘半条街。”他说着,往林瑜嘴里塞了颗生栗子,“尝尝,甜不?”
生栗子脆生生的,带着清甜味,林瑜含着栗子,看着爹布满皱纹的手,忽然觉得这甜味里,混着松针的香、泥土的腥,还有爹手心的温度。
筐里的刺球堆了半筐时,爹忽然说:“够了,回吧。”他扶着树慢慢站起来,膝盖还是直不起来,却笑得很松快,“你娘见了这些栗子,保准高兴。”
下山时,林瑜抢过爹的篓子背在自己肩上,又让他拄着两根拐杖——她找了根粗树枝,削掉枝桠递过去。爹拗不过,只好双手拄拐,一步一步挪着走,嘴里却不停念叨:“慢点,刺球别撒了。”“你篓子沉,我来背会儿。”
快到山脚时,碰见了放牛的王大爷,他赶着牛群从对面走来,见爹走路费劲,赶紧让头牛停下:“老哥,咋了?我驮你回去?”
爹摆摆手:“不用不用,老毛病,歇会儿就好。”
王大爷却不由分说,把牛绳塞给林瑜,自己则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当年你帮我抬过生病的牛,这点忙算啥!”
爹推辞不过,只好趴在王大爷背上。王大爷身材魁梧,背着人还走得稳稳的,牛群跟在后面“哞哞”叫,尾巴甩得像鞭子。林瑜背着筐跟在旁边,听着爹和王大爷说笑,说的还是年轻时的事——谁当年偷摘了谁家的桃,谁的媳妇织的布最结实。
到家时,娘正站在院门口张望,见爹被背着回来,脸都白了:“咋了这是?”
“没事,膝盖有点疼。”爹从王大爷背上下来,笑着拍拍娘的手,“你看,捡了这么多栗子!”
娘瞪了他一眼,却赶紧去灶房烧热水,又从柜子里翻出膏药:“早说不让你去,偏不听!”嘴上埋怨着,手却轻轻给爹揉着膝盖,力道正好,是几十年练出来的准头。
林瑜把刺球倒在院里的石板上,开始一个个掰。刺尖扎进布垫,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孔,像块蜂窝。娘端来热水,又切了盘腌萝卜:“先垫垫,我去生火,中午蒸栗子吃。”
爹坐在屋檐下,看着林瑜掰栗子,忽然说:“明年,咱们在院墙边种棵栗子苗吧。”他捡起颗饱满的栗子,放在手心搓着,“不用爬那么高,你娘踮脚就能摘。”
林瑜抬头看他,见他眼里映着院角的向日葵,亮闪闪的。她笑着点头:“好啊,再种棵山楂树,跟篱笆上的那棵作伴。”
娘从灶房探出头:“还种啥树!先把你爹这膝盖养好!”话虽硬,声音却软得像刚蒸好的栗子,带着股暖乎乎的甜。
午后的阳光透过梧桐叶洒下来,落在摊开的栗子上,每颗都泛着油光。林瑜靠在门框上,听着爹的咳嗽声、娘的唠叨声,还有锅里栗子“咕嘟”的翻滚声,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栗子,裹着扎人的刺,剥开来,却是满兜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