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4、第 64 章 ...
-
第六十四章:榆木桌上的月光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过窗棂,在堂屋的榆木桌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谁随手划下的金线。林瑜正蹲在灶前烧火,火钳拨弄柴火的“噼啪”声里,混着爹在院里劈柴的钝响——那把老斧头钝了好些日子,爹总说“再磨磨还能用”,磨石在院角浸了半宿水,此刻正泛着湿漉漉的光。
“瑜丫头,把筛子递过来。”娘的声音从屋檐下传来,她正坐在小马扎上摘绿豆,指尖捻开豆荚的动作又快又稳,豆粒落在竹匾里,撞出细碎的脆响。林瑜踮脚从墙上取下竹筛,刚要递过去,就见爹举着斧头站在院中央,眉头拧成个疙瘩。
“这木头邪性得很。”爹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抡起斧头又劈下去,“咚”的一声闷响,榆木方子只裂开道细缝。这是院里那棵老榆树根锯的方子,张木匠说做梳妆台正合适,可硬得像块铁。“早上看还软乎乎的,怎么晒了半晌倒更硬了?”
娘摘豆的手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日头:“怕是要变天,木头也知趣,攒着劲呢。”她往竹匾里倒了把绿豆,“别劈了,先把筛子拿过来筛筛这些豆,下午得给西头李奶奶送去——她那孙孙嘴馋,就爱喝咱家的绿豆汤。”
林瑜刚把筛子架在竹匾上,院门外就传来“哐当”一声,像是铁桶掉在了地上。探头一看,是张木匠家的小孙子虎子,正踮脚往院里瞅,手里攥着半截糖葫芦,糖衣都化了粘在手指上。“瑜姐姐,我爷让我来问问,梳妆台的镜台要方的还是圆的?”
“圆的吧。”林瑜接过虎子手里的木尺,他掌心的糖葫芦粘汁蹭在了尺上,留下道黏糊糊的红印。“我娘说圆镜台聚气。”她用指甲刮着尺上的糖渍,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虎子,你爷上次说的雕花,就刻上次我给你看的那本绣谱上的缠枝莲,记得不?”
虎子使劲点头,糖葫芦渣掉在了衣襟上:“记着呢!我爷说那花样刁钻,得刻三天三夜。”他忽然凑近,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我爷昨晚对着那木头方子笑了半宿,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匀实的榆木,保准做出来比镇上布店的镜台还亮堂。”
爹在旁边听见了,斧头往墙根一靠,直起身拍了拍虎子的后脑勺:“你爷就爱唬人,他年轻时候给镇长做八仙桌,说要雕十八罗汉,结果雕了仨就睡着了。”虎子“咯咯”笑起来,手里的糖葫芦甩得更欢,糖汁滴在青石板上,像串小小的红灯笼。
娘把筛好的绿豆装进布袋子,又往袋里塞了把冰糖:“虎子,拿回去给你爷,让他熬汤时放进去,润嗓子。”她替虎子擦了擦嘴角的糖渣,“回去告诉你爷,不急,慢慢做,别熬着夜。”
虎子刚跑出去,天就暗了下来,风卷着西边的黑云往院里扑,晒在绳上的蓝布衫“哗啦”一声翻卷起来,像面要飞的旗子。爹赶紧去收衣裳,娘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腾”地窜起来,映得她鬓角的白发亮闪闪的——才四十出头,娘的头发就白了大半,林瑜总说要给她染,她却总笑“老都老了,染了也遮不住这把老骨头”。
“瑜丫头,把缸里的水挑满,别等下雨缸见底。”娘往锅里舀了三瓢水,“晚上熬绿豆汤,多熬点,让你爹送李奶奶家去时,顺便给东头瞎眼的张婆婆也带一碗。”
林瑜扛起扁担往井台走,井绳在轱辘上磨出“吱呀”的响。刚把水桶放进井里,就听见爹在院里喊“快看”,抬头见他举着块榆木方子站在屋檐下,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好落在木头上,纹路里像淌着金油,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移眼。“你看这纹路,像不像你娘绣的缠枝莲?”爹的声音里带着点激动,“张木匠没唬人,这木头真是块好料!”
娘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捏着那本翻得卷边的绣谱,比对了半天,忽然笑了:“还真像!你看这道弯,跟我绣了半年的那朵莲心一模一样。”她伸手摸了摸木头,指尖顺着纹路滑下去,“怕是这树长的时候,就瞅着我窗台上的绣绷子长的。”
林瑜挑着水回来时,见爹娘正蹲在榆木方子旁说话,头挨得很近,爹手里的铅笔在木头上画着什么,娘时不时伸手点一下,鬓角的白发蹭着爹的肩膀,像两朵挨着开的蒲公英。水桶撞在门墩上,发出“咚”的一声,娘抬头看见她,眼里的光比刚才夕阳还亮:“瑜丫头快来看,你爹画的镜台样子,比绣谱上的还好看。”
爹赶紧把铅笔往身后藏,耳朵尖红了:“瞎画的,等张木匠来了还得改。”可那手却舍不得离开木头,指尖在画痕上轻轻摩挲,像在摸块稀世的宝贝。
井台上的水还没倒满缸,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了,砸在榆木方子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倒把木头洗得更亮了。林瑜刚把水缸盖好,就听见娘在喊“拿盆来接雨水”——这是老规矩,头场雨的水最干净,娘说用来泡绿豆,熬出来的汤带点清甜。
爹搬了张竹凳放在屋檐下,把榆木方子架在凳上,又找了块油布盖着,却特意留了条缝:“让雨水润润,木头才更活泛。”他蹲在旁边,手扒着油布边,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条缝,像守着只刚出壳的小鸡。
林瑜把接雨水的盆摆在窗台上,转身看见娘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她脸上的笑纹,比刚才的夕阳还暖。“你爹啊,年轻时候给我做木簪子,也这么守着木头看半天。”娘往锅里撒了把绿豆,“那时候穷,就用桃树根雕,雕得歪歪扭扭的,却比现在镇上买的金簪子还让我稀罕。”
绿豆在锅里“咕嘟”冒泡时,爹掀着油布进来了,裤脚全湿了,手里却举着块刚削下来的榆木片:“你看这纹理,润得像玉。”他把木片递给林瑜,指尖的雨水滴在上面,晕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张木匠说得对,好木头得跟人亲,你越疼它,它越给你长脸。”
林瑜捏着木片,只觉得温润,不像普通木头那样扎手。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得窗棂“啪啪”响,榆木方子在屋檐下静静躺着,油布的缝隙里漏进点雨丝,倒像给木头喂了口清甜的水。锅里的绿豆汤滚得欢,甜香混着雨气漫了满院,爹还在跟娘念叨镜台的雕花要加几片叶子,娘时不时“嗯”一声,手里的绣活却没停——她在给镜台绣块布垫,针脚里都藏着笑。
虎子又跑来了,这次披着件太大的蓑衣,像只圆滚滚的小蘑菇。“我爷说明天来量尺寸!”他从蓑衣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刚出炉的芝麻饼,还热乎着,“我爷说给瑜姐姐的,谢你上次给的绣谱。”
芝麻饼的香混着绿豆汤的甜,在雨幕里漫开来。林瑜咬了口饼,芝麻渣掉在衣襟上,爹伸手替她拍掉,指尖蹭过她的脖子,带着点雨水的凉。“慢点吃,”娘把盛好的绿豆汤放在桌上,“小心烫。”
雨还在下,榆木方子在屋檐下安静地待着,像在听屋里的说话声。林瑜看着爹娘凑在一起看张木匠画的图纸,忽然觉得,这日子就像那锅绿豆汤,得慢慢熬,火不能太急,水不能太猛,熬到绿豆开花,甜香才会钻到骨头里去。而那方榆木,怕是也在雨里偷偷长着劲,等着变成最合心意的样子,就像这一家人,在烟火里泡着,慢慢活成彼此最舒服的模样。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雨打窗纸的声,还有爹起夜时特意去掀油布看木头的轻响。林瑜摸了摸枕边那块榆木片,凉丝丝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亲劲。她想起娘说的,好东西都得养,木头是,人也是,养着养着,就再也分不开了。
天快亮时雨停了,院里飘着股湿木头的腥香。林瑜起身去看,见榆木方子上的水迹已经干了,留下淡淡的印子,倒像天然的花纹。爹蹲在旁边,用细砂纸轻轻磨着那些印子,晨光落在他鬓角的白发上,竟也像镀了层金。
“你看,”爹抬头冲她笑,手里的砂纸还在动,“比昨天更亮了吧?这木头,跟咱家人投缘。”
林瑜点点头,看见娘端着水盆出来,正往榆木方子上洒水,说是“醒木头”。阳光穿过云层照下来,落在湿漉漉的木头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她忽然想起张木匠的话,好手艺得配好木头,好日子呢,大概就是得配着这样的晨光、这样的人,慢慢磨,细细养,才能长出最暖的纹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