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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 6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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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老油坊的铜秤
晨雾还没散时,油坊的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王老汉举着油灯站在门槛上,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他花白的胡须上,烫出个小焦点,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往石碾子底下添豆饼——今儿要榨的是新收的黄豆,得赶在晌午前榨出第一锅油,好给镇西头的喜宴送去。
油坊的石碾子是前清传下来的,碾盘上的纹路被豆子磨得发亮,深沟里嵌着几十年的油垢,闻着比蜜还香。王老汉摸了摸碾轴,那木头轴子被油浸得发黑,却比铁还硬。“老伙计,醒醒了。”他往轴眼里滴了勺新榨的豆油,油香混着木头的腥气漫开来,倒比灶上的早饭还勾人。
徒弟狗剩扛着豆袋进来时,见师傅正蹲在墙角擦那杆铜秤。秤杆是紫檀木的,包浆厚得能照见人影,秤星却依旧清晰——那是王老汉用锥子一颗一颗凿出来的,二十年了,每颗星都像长在上面的痣,错不了分毫。“师傅,豆子够了不?”狗剩把袋子往地上一墩,黄豆滚出来,在青石板上蹦跳着,像群圆滚滚的小兽。
王老汉没抬头,用软布擦着秤砣上的铜绿:“数过了?”
“数了,三百二十斤,一点不差!”狗剩拍着胸脯,忽然又挠挠头,“就是……昨儿收豆子时,张寡妇多塞了五斤,说给喜宴添个彩头。”
王老汉停下手里的活,秤杆往肩上一搭,秤砣在掌心转了个圈:“给她记上账,年底从油钱里扣。”他站起身,晨光从窗棂钻进来,正好照在他手里的秤上,那秤星在光里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金子。“咱油坊的秤,不兴多给,也不能少算。张寡妇家的娃等着这油办满月酒,少一两,人家心里都得硌得慌。”
狗剩吐了吐舌头,赶紧去搬豆袋。石碾子转起来时,豆子被碾成粉的“沙沙”声里,混着王老汉哼的小调——那是他年轻时学的,唱的是“油坊的秤,比良心沉;榨出的油,比蜜甜”。
日头爬到窗中间时,第一锅油开始往油缸里淌。金黄的油珠连成线,落在油缸里“咕嘟”冒泡,油香顺着门缝往街上飘,引得过路的小孩扒着门框往里瞅。王老汉用长柄勺撇去油沫,勺沿刮过缸壁,发出“噌噌”的响,像在给老油缸挠痒。
“师傅,张屠户来取油了!”狗剩在门口喊,声音被油香泡得黏糊糊的。张屠户挤进来看见油缸,眼睛亮得像两盏灯:“老王头,你这油榨得,比我家肥肉还香!”他手里拎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盖着,“给喜宴备的,可得足称!”
王老汉从墙上摘下油葫芦,葫芦嘴是牛角磨的,往里倒油时“呜呜”地响。他把油葫芦往秤上一挂,秤杆压得弯弯的,秤砣往左挪了半寸,正好对准“二十斤”的星子。“你看清楚了。”他晃了晃秤,秤锤稳稳悬着,不偏不倚。
张屠户眯眼瞅了瞅,笑着往王老汉手里塞了块红烧肉:“刚出锅的,给你下酒。”肉油蹭在王老汉手背上,他也不擦,就着油光把秤杆擦得更亮:“你这肉要是缺斤少两,我可不用你的。”
“放心!”张屠户拍着肚皮,“我那秤,跟你这杆一个脾气——少一两,自己扇自己嘴巴。”
油坊的门总敞着半扇,风里飘着油香,也飘着王老汉的吆喝:“称油嘞——少一两,赔十斤!”街坊们都爱来这儿,不光是油好,更信这杆秤。前儿李婶来打油,钱不够,王老汉让她先赊着,说“秤在这儿,跑不了”;昨儿个教书先生的儿子来打油,多给了两文钱,王老汉追出去半条街给人送回去,说“多一分,这秤杆就歪了”。
狗剩总问:“师傅,咱秤上多给点,人家还能念咱好,何必这么死心眼?”王老汉就用秤杆敲敲他的脑袋:“你当这秤称的是油?是人心。人心歪了,秤杆就直不了;秤杆歪了,油坊迟早得塌。”
午后,日头正毒,油坊的凉棚下却坐满了人。张寡妇抱着娃来打油,王老汉给她多舀了半勺,说“给娃添点营养”;磨豆腐的刘大爷来换油,用两板豆腐抵账,王老汉秤豆腐时特意把秤砣往外挪了挪,说“嫩豆腐压秤,多算你半斤”。
狗剩在旁边看着,忽然懂了师傅为啥总擦那杆秤。那秤星不光是分量,还是街坊们的情分——张屠户的肉、刘大爷的豆腐、李婶的咸菜,都借着这秤杆,在油坊里串成了线,把日子织得暖暖的。
傍晚收工时,王老汉把秤挂回墙上,秤砣在墙上轻轻晃,像个打盹的老头。他摸着秤杆上被手磨出的包浆,忽然对狗剩说:“明儿教你认秤星。”狗剩赶紧点头,看见师傅眼里的光,比油缸里的油还亮。
“认秤星,先认良心。”王老汉的手指划过最末端那颗星,“这颗叫‘定盘星’,是秤的骨头,歪不得。”他年轻时学秤,师傅就这么教他:“定盘星歪了,秤就成了哄人的玩意儿。”
夜里,油坊的灯还亮着。王老汉坐在油灯下,给秤杆补漆,每颗星都点得仔仔细细。狗剩趴在旁边看,见师傅给最小的那颗星点漆时,屏住了呼吸,像在给刚出生的娃喂奶。
“师傅,这星儿这么小,谁看得清?”
“天知,地知,咱心里知。”王老汉放下笔,油坊外的虫鸣混着油香飘进来,“这秤啊,是给人看的,更是给自己的心看的。”
狗剩似懂非懂,却记住了师傅补漆时的样子——那专注的神情,比给自家娃做虎头鞋还认真。
第二天一早,狗剩发现秤杆上多了颗新补的星,在晨光里闪着光。他摸了摸,漆还带着点温乎气,像师傅掌心的温度。
油坊的木门又开了,石碾子“咕噜”转起来,王老汉的小调混着油香飘出去,引得过路的人笑着往里瞅。谁都知道,老油坊的铜秤最准,准得像街坊们的心,一点不含糊,却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暖。就像那新榨的豆油,看着清亮,尝着绵甜,咽下去,浑身都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