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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求道之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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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源流总部的道场弥漫着旧木,汗水和线香混合的气息。阳光从高大的纸窗斜射进来,在榻榻米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这里的一切都保留着尼特罗会长在世时的模样。
缇尔妲·揍敌客站在道场中央,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她没有穿道服,而是一套简洁的白色训练服,外面随意披了件深色外套。银白长发简单束在脑后,露出那张继承自基裘的精致面容和席巴的锐利眉宇。
胤舜盘坐在她对面的蒲团上。
中年男人跪坐的姿态如苍松盘根,常年习武的身躯将普通麻布道服撑得棱角分明。他的面容比实际年龄显得沧桑,眼神里沉淀着数十载修行锤炼出的锐利与困惑。
“我是心源流现任负责人,胤舜,”男子微微颔首,礼节周到但眼神锐利,“感谢你愿意见我。”
缇尔妲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她的姿态放松得不似在武道圣地的核心,倒像是在自家茶室。
胤舜凝视她良久,仿佛要从那张过分年轻,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某种答案的线索。
“我跟随尼特罗会长修行三十年,”他开始说,声音在空旷的道场里回荡,“从十九岁到四十九岁,看着他从巅峰缓缓走下,看着他对武道的追求越来越纯粹,越来越孤独。”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缇尔妲身上。
“会长一生追求武道极致。他开发百式观音,不是为了杀戮,不是为了名誉,甚至不是为了胜利。那是他对武本身的探究,是将□□、念力、精神推向极限的尝试。”胤舜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的情绪。
缇尔妲安静地听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所以当他告诉我,继他之后站在顶峰的人是你时,我……”胤舜停顿了一下,言语变得分外艰涩,“我无法理解。尼特罗会长站在巅峰,我心服口服,因为那巅峰是他用血汗,岁月和对武道的至诚,一步一个脚印堆砌而成的山峦。”
他的语速加快,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郁结一吐为快:“可是你呢?”
这四个字,他问得十分锋利。
“根据我们所能了解的一切,你的人生轨迹清晰得近乎苍白。出生,检测出天赋,训练,执行任务,变强,周而复始。你的变强,似乎只是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
胤舜的胸膛微微起伏,他的困惑是如此真实,以至于那严厉的语气里,竟透出一种武者面对无法理解但又确实存在的自然现象时的挫败感。
“为什么?”他紧紧盯着缇尔妲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冰封的湖泊里找到一丝裂缝,一丝能够解释这一切的波澜,“为什么继他之后巅峰会是一个……一个仅仅将力量视为工具,按部就班完成任务,对武道本身似乎没有丝毫探索欲与虔诚之心的杀手?”
“没有朝圣般的苦行,没有对极限的疯狂渴望,没有将武道视为生命意义本身的燃烧……仅仅是这样,也能触碰到巅峰吗?这巅峰,难道如此廉价?如此不讲道理?”
道场内一片死寂。远处山林间的鸟鸣,檐角滴落的水声,此刻都显得无比清晰。
缇尔妲安静地听着,碧蓝的眼眸里没有波澜,既无被冒犯的恼怒,也无被质疑的动摇。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关于别人的与己无关的问题。
这个问题她听过类似的表述,从尼特罗本人那里,从某些被她击败的武者那里。他们总是纠结于心,纠结于道,纠结于那些在她看来不必要的复杂情感。
“这个世界需要我,我的母亲需要我守护家族,我的弟弟需要我作为他存在的坐标,揍敌客需要我维持地位,客户需要我完成任务,”缇尔妲的声音是不曾有半点动摇的平静,“而我保持实力,是维持自己被需要的基础。所以我会一直是巅峰。”
胤舜的眉头皱了起来:“就这样?”
“就这样。”
“你不觉得……这是一种亵渎吗?”胤舜向前倾身,可以说得上是没礼貌的质问,“站在无数武者穷其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却只将那力量视为工具,视为维持某种状态的筹码。你不曾为强大本身感到敬畏吗?不曾为武道的深远感到震撼吗?”
缇尔妲想了想,摇头:“没有。”
“从不会?”
“从不会。”
缇尔妲的面容一如既然地平静。
没有激昂的辩驳,没有深邃的哲理,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有一句简单到极致的因果陈述:被需要,所以要强。因为足够强,所以一直在那里。
胤舜愣住了。
他预想过无数种回答:或许是强者的傲慢宣言,或许是深藏不露的武道哲思,或许是关于天赋与命运的感慨……他做好了被冲击、被反驳甚至被更高层次理念折服的准备。
但他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如此……简单。
胤舜的表情很复杂,混杂着难以置信、失望,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正在重新构建某种认知的冲击。
缇尔妲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尼特罗。那个老人也会露出类似的表情,但总是带着笑,仿佛她的回答是什么有趣的谜题。而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困惑更加纯粹,更加疼痛。
“我年轻时,”胤舜缓缓开口,声音低了下来,“曾在瀑布下打坐三年。冬天冰水刺骨,夏天蚊虫肆虐。我质问自己为何要受苦,答案是:为了更接近道。”
“四十岁那年,我与会长对练,第七次被击倒时,肋骨断了三根。我躺在道场地上,看着天花板,心中充满喜悦。因为我看到了距离,看到了可以攀登的高峰。”
他抬起头,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我这一生,都在学习如何虔诚。对武道虔诚,对修行虔诚,对传承虔诚。我以为这是通往强大的唯一路径。不,不只是路径,这本身就是强大的意义。”
然后他苦笑起来:“可现在你告诉我,有人不需要这些,也能站在那里。不,不是也能,是更加稳固地站在那里。”
缇尔妲没有说话。她不太理解这个人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但根据社交礼仪,当对方讲述个人经历时,应该保持倾听。
胤舜长久地注视着她,那目光穿透了她的外表,试图理解某种根本性的颠覆他一生信念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会长提起缇尔妲时复杂的眼神,那眼神里有赞叹,有惋惜,有困惑,还有一种近乎羡慕的释然。想起猎人协会内部关于缇尔妲的任务报告。每一次都完美完成,效率高得惊人,从不做多余的事,也从不做不足的事。想起那些与缇尔妲交过手又活下来的人描述。他们说她战斗时毫无激情,却毫无破绽。
“……原来如此。”
他低声说道,声音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直在用我的道,去丈量你的存在。我以为巅峰之下,必有险峻的来路,必有虔诚的跋涉。”
他抬起手,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掌心,那上面记录着他数十年如一日锤炼的岁月。
“但你不需要那些,是吗?缇尔妲·揍敌客。”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缇尔妲身上,这一次,少了质疑,多了某种穿透表象的洞察。
“你不需要像会长那样,在深山中孤独地挥拳万次,因为从你出生那一刻起,就有人为你每一次进步尖叫喝彩。”
缇尔妲眨了眨眼,没有否认。
“你不需要为了突破极限而闭关苦修,因为只要你稍有懈怠,就会有目光注视你,提醒你必须强大。”
胤舜的声音越来越轻,却越来越清晰,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你不需要在枯燥的重复中寻找意义,因为你的每一次挥拳,每一次训练,每一次变强,都有明确的目的”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会长是主动走向顶峰的登山者,每一步都在对抗重力与孤独。而你……”
胤舜终于找到了那个确切的比喻:
“而你是在山顶诞生的存在。从未下过山,所以不知道攀登的艰辛。一直被需要,所以不需要寻找坚持的理由。一直被认可,所以不需要向谁证明自己。”
缇尔妲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胤舜的话对她而言,就像是在描述一种准确的客观事实。
胤舜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某种淡淡的苦涩。他将一直放在桌面上的一份文件递给缇尔妲。
“这是心源流最高等级的合作伙伴契约。不是雇佣,是合作。在你认为必要时,可以动用心源流的所有资源和情报网络。”
缇尔妲接过文件,快速浏览。条件优厚,几乎没有约束条款。
“为什么?”她问。
“因为会长说过,你是人类方的保险,而我认为,保险需要足够的支持才能发挥最大效用。更重要的是……”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却又带着不可置疑的重量:“我想看看,你这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最终会通向哪里。这对我,对心源流,对所有仍在传统道路上跋涉的武者,都是一种参照。”
缇尔妲将文件收起。
“我明白了,有结论后会联系你。”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胤舜说。
缇尔妲点头。
“如果有天,不再有人需要你了呢?你还会继续变强吗?”
缇尔妲沉默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对话中表现出思考的痕迹,虽然只是微微蹙眉这样细微的变化。
“这个假设不成立。”
“为什么?”
“因为我会确保它不成立。”缇尔妲说,语气依旧平静,但话语中的决意如钢铁般坚硬。
胤舜听懂了未尽之言。
那将是世界逻辑的崩坏,是她存在基础的坍塌。在那种情况下,她会做什么,已经谁都无法预料了。
“我明白了,”胤舜最终说,声音恢复了平静,“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缇尔妲起身,动作流畅自然。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该离开了。还有任务。”
缇尔妲转身,白色训练服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向着道场出口走去。步伐平稳,节奏如一,与来时毫无分别。
胤舜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目送着那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与山林交接的雾气之中。
他在尝试理解,理解那种被需要的强大究竟是什么感觉。但数十年的武道修行已在他灵魂深处刻下烙印,他终究无法真正体会,体会那种从出生起就被期待站在顶峰,并被无数爱与需要托举着,自然而然停留在那里的感觉。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每日挥拳三千次,十年如一日。想起那些在瀑布下静坐的寒冬,那些在极限训练中几近崩溃的瞬间。所有那些痛苦、坚持、自我怀疑和偶尔的突破喜悦,构成了他对武道的理解。那是一条用汗水和虔诚铺就的孤独之路。
而今天,他见到了一个从未走过那条路,却站在了终点的人。
不,她甚至不认为那是终点。对她来说,那只是一个可以更好完成工作的位置。
胤舜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道场角落的兵器架前。他取下一把木刀,摆出起手式。
挥斩。
破空声在道场中响起,干脆利落。
他忽然理解了尼特罗会长为何对缇尔妲如此重视。在这个越来越复杂,越来越残酷的世界里,或许真的需要这样的强者。
不是作为榜样,而是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标尺。
测量这个世界还能容纳多少种强大的可能性。
木刀再次挥出,这一次,轨迹有了微妙的不同。